晨光熹微时,宴臻在安神香里惊醒。
蝉翼纱帐被晨风掀起一角,正漏进半寸日光,恰照在她昨夜被碾出齿痕的锁骨上。
“如霜?“她支起身时丝质寝衣滑落肩头,颈侧的梅花印消失无踪。
是昨晚,太子离开后,如霜让张妈妈拿来良药涂抹。
宴臻虽然看着有些憔悴,但是脸色比之昨日要上好了许多。
“姑娘可算醒了!”如霜捧着青瓷药碗上前,碗底沉淀着几粒药渣,“太子殿下守了很久才走,特意嘱咐…”
“他几时再来?”宴臻截断话头,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锦被。
如霜摇了摇头,“太子并未提及何时再来。”
宴臻闻言,一时怔愣。
她本打算昨夜事后,对裴玠坦白身份,可没想到自己竟晕了过去。
“先回去吧,母亲该寻我了。”
她换了身干净的罗裙坐上马车,又恢复成了武安侯府的二小姐,清冷淡然。
马车驶过朱雀街时,檐角铁马撞碎一帘残梦。
宴臻隔着轻纱帷帽望向宫城方向,金瓦折射的光刺得眼眶生疼。
昨夜缠人的记忆涌来雕花窗棂硌着腰肢的钝痛。
小巷两旁,高大的梧桐树郁郁葱葱,枝叶间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
一辆低调而精致的马车缓缓转动着车轱辘,沿着这条小巷蜿蜒前行,马蹄声在石板路上敲击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
最终,这辆马车停在了武安侯府的一个偏僻侧门。
“姑娘当心。”如霜扶宴臻踩下车梯,青石板缝隙里钻出的野豌豆花正缠住她石榴裙裾。
碧落已候在侧门,语气有些急切:“小姐,您总算回来了,夫人那就快瞒不住了。”
昨日,宴臻醒来后,不曾去给沈氏请安,便匆匆出了门。
晚时也未曾出来用膳,甚至一夜未归。
晨雾未散时,沈氏踩着露湿的石阶疾步而来。
她发间衔珠金钗的流苏晃动,却在触到门扉时被碧落拦下。
碧落跪在青砖地上,“夫人恕罪,姑娘昨天发热惊悸,一直未消停,刚服了安神汤才歇下。”
沈氏蹙眉,只好低声吩咐好生照看,便离开了。
现下,终于盼得宴臻回来。
“小侯爷醒得早,闹着要找您,哭得背过气去,奶娘哄了半个时辰才睡。。
闻言,宴臻有些心疼,道:“我一身病气,明日再去看他。”
宴臻身着素色披风快步穿过回廊,绣鞋踏过青砖时带起几片零落的花瓣。
沈氏立在垂花门下,手中佛珠碾着檀木珠。
此时,丫鬟通报,说二小姐来请安。
“母亲安好。”宴臻进门福身,嗓音带着病中沙哑。
沈氏听到了她的轻咳声,眼中焦灼:“我的儿,怎么又染上了风寒?”
宴臻轻轻摇头:“母亲不必担忧,昨日已经请大夫来瞧过了,只是普通的风寒。我怕您担心,所以一直让下人瞒着,现下已经好多了。”
沈氏转而看着碧落和如霜,眼神带着几分凌厉,“侯爷当年把你们从雪地里捡回来,可不是让你们这般伺候的!”
碧落和如霜连忙跪倒在地,“夫人息怒,都是奴婢们的疏忽。”
“母亲莫要…咳咳…迁怒…”宴臻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单薄的肩胛起伏如蝶,“是女儿任性,贪凉掀了被子才染的风寒。”
沈氏闻言,眉头紧锁,目光在碧落和如霜身上来回扫视。
她自然知道,这两个丫鬟是宴臻的心腹,平日里也是忠心耿耿。
但宴臻近日总是接二连三的染风寒,她心中难免有些不满。
“起来吧。”沈氏挥了挥手,“日后务必小心伺候着,若是再有任何不妥,我绝不轻饶。”
“是,夫人。”碧落和如霜连忙应声,起身退到一旁。
沈氏拉着宴臻的手,叮嘱道:“我让人去熬些姜汤来,去去寒。”
宴臻轻轻点头:“多谢母亲。”
沈氏又吩咐丫鬟去准备一些清淡的食物。
她心中忧虑重重,总觉最近诸事不顺。
宫里亲点宴臻参加宫宴,这本该是荣耀之事,却让她心生几分莫名的忐忑。
她想着或许该去庙里拜拜,祈求佛祖保佑,去去这连日来的晦气。
*
暮色漫过朱红宫墙时,御书房内龙涎香袅袅。
景和帝握着朱笔的手悬在半空,一滴朱砂正落在“将军府”三字上,晕开如血。
“你已二十有二!”玉扳指叩在紫檀案上发出闷响。
景和帝望着倚在窗边的太子,暮色为他玄色蟒袍镀上金边,却照不进那双寒潭似的眼。
裴玠把玩着腰间蟠龙玉佩,羊脂玉在他修长指间流转生辉。
窗外飘进的树叶落在他肩头,又被随手拂去:“父皇当年立太子妃之时,也这般着急?”
“放肆!”镇纸拍在案上震得茶盏叮当,皇帝额角青筋跳动。
“儿臣监国五年。”裴玠转身时腰间玉带扣闪过冷光,“户部亏空补了七成,江南贪腐平息,西境商路重开。比起娶太子妃,这些似乎更要紧。”
景和帝一时语塞,随即神色微凝,“你上个月以边境异动推脱,总有各种理由阻拦你的终身大事,莫非…你真有断袖之癖?”
“父皇慎言。”裴玠上前,手撑着御桌。
他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眼底却凝着寒冰:“儿臣不过觉得,比起困在深宫怨怼一生的女子,战场上饮血的刀更值得欣赏。”
“将军府嫡女巾帼不让须眉…”话未说完便被冷笑打断。
裴玠挑眉,“她上元节时带着将军府的侍卫追捕拍花贼,父皇说的巾帼,莫不是指这些?”
皇帝将奏折重重摔在紫檀案几上,震得青玉笔架上的狼毫颤了三颤。
“朕若真给你赐婚,你难不成还敢抗旨?”
“尚未发生的事,儿臣可不敢妄论。”
“你以为,朕当真不敢治你的罪?”
裴玠垂眸盯着案前那方歙砚里将干的墨迹,“儿臣这就回东宫收拾一番,好去见故去多年的母后。”
“混账!”皇帝猛地起身。
他抓起案上那叠世家贵女的画像,雪浪纸纷纷扬扬落了满地。
丹青妙笔描画的芙蓉面,画中少女或执团扇倚栏,或抱琵琶垂首。
裴玠毫不在意:“父皇还有何不满?”
“你!”皇帝气急,“滚!滚回你的东宫去!”
太子行了礼,转身离开了御书房。
景和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望着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儿子,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天。
彼时刚会走路的幼子攥着他衣摆要糖吃,如今却连个笑影都吝啬。
他微微颤抖着取出暗格中的画像,画上女子明眸善睐,是故去十五年的元后。
景和帝叹了一口气,他岂会不知太子心中所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