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一楼的宴会厅,与二楼尽头那个冰冷的房间,仿佛是存在于两个截然不同的星球。
水晶吊灯将每一个角落都照耀得流光溢彩,悠扬的爵士乐在空气中舒缓流淌。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手持香槟,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低声交谈,言笑晏晏。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香水、雪茄以及精致食物的混合香气,温暖而奢靡。
沈建国红光满面,穿梭在宾客之间。今晚能请动陆景深这尊大佛,对他而言意义非凡。陆景深白手起家,短短几年在科技圈崭露头角,背景神秘,手段凌厉,是无数人想要攀附的对象。沈氏集团最近正谋求一个新的合作项目,陆景深是关键人物。
“陆总,招待不周,还请见谅。”沈建国引着陆景深来到相对安静的休息区,亲自为他斟酒,语气带着刻意的热络,“早就听闻陆总年轻有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陆景深微微颔首,接过酒杯,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晃动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身形挺拔,气质清冷卓绝,在这觥筹交错的名利场中,像一座隔绝于喧嚣之外的孤岛。他的目光偶尔掠过谈笑风生的人群,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偶尔,会不着痕迹地扫向通往二楼的楼梯方向。
“沈总过誉。”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却带着疏离的屏障。
沈老夫人今晚也特意打扮过,穿着一身暗紫色的锦缎旗袍,由佣人搀扶着,努力挺直腰板,维持着豪门主母的派头。她凑上前,脸上堆满笑容,话语里却带着老一辈特有的审视和打探:“陆总真是青年才俊,不知……家中父母可还安好?想必也是极出色的人物,才能培养出陆总这样的人才。”
陆景深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冷意,转瞬即逝,他唇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老夫人谬赞,我是孤儿院长大的。”
气氛瞬间有了一丝微妙的凝滞。
沈老夫人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似乎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孤儿院长大?这背景……似乎与她们预想的世家子弟相去甚远,但看他如今的气度成就,又绝非池中之物。这让她心里更加没底,也更多了几分刻在骨子里的、对于“出身不明”的轻视,尽管她努力掩饰着。
沈建国连忙打圆场:“英雄不问出处!陆总凭自身能力创下这番事业,更令人敬佩!来,陆总,我敬您一杯!”
陆景深举杯示意,浅酌一口,目光再次看似随意地扫过全场。
沈浩也被要求打扮得像个小绅士,跟在父亲身边。他显然对这种场合不太感兴趣,注意力早就被长餐桌上那些造型精美的甜点吸引了过去,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溜过去,抓起一块奶油蛋糕就往嘴里塞,吃得满嘴都是奶油,被眼尖的沈老夫人看到,低声斥责了一句,才不情不愿地用手帕擦了擦嘴。
陆景深将这一幕收入眼底,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不住的、剧烈的咳嗽声,极其微弱,却带着某种穿透力,隐隐约约地从楼上传来,断断续续,像是随时会断气。
宴会厅的音乐和谈笑声稍稍掩盖了这声音,大多数宾客并未留意。
但一直留着一分心神的陆景深,捕捉到了。
沈建国和沈老夫人的脸色同时一变,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厌烦。沈建国立刻给旁边的佣人使了个眼色,佣人会意,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宴会厅,似乎是去处理那“不该出现”的杂音。
沈老夫人则立刻笑着对陆景深解释道:“唉,大概是哪个佣人身体不舒服,真是失礼了。陆总,尝尝这个,这是特意请来的米其林主厨做的鹅肝……”
陆景深仿佛没有听见那咳嗽声,也没有追问,只是顺着老夫人的话,将目光转向了餐盘,举止依旧优雅得体。
然而,他端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许。
咳嗽声……是从二楼传来的。
那个他刚才在窗外,惊鸿一瞥看到的,蜷缩在昏暗角落里的模糊小影子。
看来,情况比他想象的,或许还要糟糕一些。
宴会继续进行。沈浩大概是觉得无聊,又开始和另外两个被带来的孩子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目光不时瞟向二楼,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窃笑。
过了一会儿,趁着大人们都在专注交谈,沈浩带着两个小伙伴,悄悄溜出了宴会厅,蹑手蹑脚地往楼梯上跑。
陆景深端着酒杯,状似无意地踱步到靠近楼梯口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依旧飘洒的雪花,目光却锐利地捕捉到了那几个溜上楼的孩子身影。
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楼上,隐约传来沈浩故意拔高的、带着恶意炫耀的声音,虽然压低了,但在相对安静的楼梯口,依然能模糊听到一些碎片:
“……就在里面……关着的……小灾星……”
“咳咳……吵死了……真烦人……”
“……吓唬她一下……”
然后是几声故意跺脚和用手拍打门板的闷响,伴随着孩子们压低了的、恶劣的笑声。
几秒钟后,那几个孩子又像是完成了什么恶作剧,心满意足地溜了下来,重新混入了宴会的人群中。
陆景深依旧望着窗外,玻璃上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和眼底深处那一抹逐渐积聚的寒意。
沈建国注意到陆景深独自站在窗边,连忙走了过来,笑着问:“陆总,是不是觉得有点闷?要不我们去书房坐坐?我那里有瓶不错的红酒。”
陆景深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沈建国,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
他沉吟了片刻,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用一种极其平淡的、闲聊般的口吻问道:
“沈总好像……不止一位公子?”
沈建国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一瞬,眼神闪过一丝慌乱和尴尬,但他很快调整过来,打了个哈哈:“啊……是,是还有一个女儿,排行第二。不过那孩子……唉,身体不太好,从小就弱,一直在静养,怕生,也不方便见客,让陆总见笑了。”
他语气含糊,极力轻描淡写,试图将那个存在于二楼角落里的孩子,归结为“体弱”、“静养”,一笔带过。
陆景深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只是端起酒杯,又抿了一口。
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沈建国看不到的角度,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
体弱?静养?
需要被锁在房间里,被兄弟肆意欺辱,在深夜发出那样痛苦咳嗽的……静养?
他想起家庭医生那条简短的短信,想起被撕毁的名片,想起窗外那个模糊绝望的小小身影,想起刚才那阵压抑的咳嗽和孩子们恶意的喧闹……
所有的线索,在他脑海中串联起来,勾勒出一个清晰而残酷的真相。
这个金碧辉煌的沈家,这个看似和睦的宴会背后,隐藏着怎样令人发指的冷漠和残忍。
而他眼前这个笑得一脸殷切、试图与他合作的沈建国,在家里,又是一个怎样失败和冷酷的父亲。
陆景深垂下眼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
他不再看向二楼,也不再提及那个孩子。
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不值得关注的话题。
宴会还在继续,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没有人知道,这位沉默寡言的贵客,在平静的外表下,内心已然掀起了怎样的波澜。
也没有人知道,他那看似随意的一句问询,如同投入深湖的一颗问路石,已经为他接下来要做出的、足以改变许多人命运的决定,埋下了最初的伏笔。
雪,还在窗外无声地飘落,覆盖着一切污秽与不堪,也暂时冰封了,那即将破土而出的风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