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破碎的齿轮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沈默感觉自己漂浮在这片没有边际的虚无中,没有重量,没有形体,甚至没有“存在”的概念。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可能已经过去了一秒,也可能是一个世纪。
偶尔,会有一些模糊的光影从黑暗中闪过。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人对他微笑的画面;一个小女孩清脆的笑声;一个老人躺在病床上,死死攥着他的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恐惧…但这些碎片转瞬即逝,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他抓不住,也记不清。
我是谁?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突然亮起的火星,微弱却顽强。沈默(他还记得这个名字吗?)努力地想要抓住这一点点自我意识的火花。他感觉自己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尽管那里根本没有光,也没有“眼睛”这个概念。
我是…沈默?
更多的碎片开始浮现,但都支离破碎,无法拼凑。一个钟表店?一块银色的怀表?一场大火?一个穿着黑雨衣的…什么东西?
疼痛。这个词突然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混沌的意识中。伴随着这个认知,一股剧烈的、撕心裂肺的疼痛猛地从虚无中袭来,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每一寸不存在的神经!
“啊——!”
沈默猛地睁开了真实的双眼!刺目的白光如同利剑,狠狠刺入视网膜!他本能地想抬手遮挡,却发现自己的手臂沉重得像灌了铅,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喉咙里火烧般的干渴和剧痛让他发出的声音更像是一声嘶哑的喘息。
“醒了!他醒了!医生!医生!”
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惊喜和哽咽,在很近的地方响起。脚步声匆匆远去。
沈默努力地眨着眼睛,试图适应这刺目的光线。眼前的白光渐渐聚焦,变成了一个刷着白漆的天花板,上面有一盏明亮的日光灯。医院?他为什么会在医院?
他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向声音的来源。一个中年女人正站在床边,眼圈通红,脸上还带着泪痕。她看起来很眼熟,但沈默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名字。
“沈默?你能听见我说话吗?认得我是谁吗?”女人小心翼翼地问道,声音里满是担忧。
沈默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声嘶哑的抽气声。喉咙像是被砂纸摩擦过,火辣辣的疼。
“别急别急,你先别说话!”女人慌忙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插上一根吸管,小心地递到沈默干裂的唇边,“慢慢喝,一点点来。”
清凉的水滋润了灼烧般的喉咙,沈默贪婪地吮吸着,直到呛到才停下来。他喘息着,再次尝试开口,这次声音虽然依旧嘶哑,但至少能听清了:“…我…这是…哪里?”
女人的脸色变了变,眼中的担忧更深了:“这是市中心医院,你已经昏迷了整整两周了。我…我是周姨啊,林薇的好友,小棠的…小棠的周奶奶,你不记得了?”
周姨。林薇。小棠。
这些名字像钥匙,轻轻转动了沈默脑海中某个锈蚀的锁。一些模糊的画面闪过:一个温婉微笑的女人;一个穿着鹅黄色睡衣的小女孩;一间摆满钟表的小店铺…但它们太模糊了,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看不真切。
“…林薇…小棠…”沈默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名字,试图唤起更多的记忆,但脑海中只有一片空白的疼痛。
周姨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匆忙擦了擦,强挤出一个笑容:“没…没关系,医生说你头部受了重伤,记忆可能会有些…有些受损,慢慢会想起来的。重要的是你活下来了,小棠也…小棠也没事。”
小棠。这个名字再次触动了沈默内心深处的某根弦。一种强烈的、无法言喻的保护欲和牵挂突然涌上心头,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小棠…在哪?”他挣扎着问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急切。
周姨的表情变得更加复杂,她犹豫了一下,才轻声说:“在…在儿科病房,她…她很好,只是…”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医生快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护士。医生看到清醒的沈默,明显松了口气,但职业的冷静很快掩盖了情绪。
“沈先生,你终于醒了,这真是个奇迹。”医生走到床边,拿起挂在床尾的病历板快速浏览着,“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沈默。他的名字是沈默。这一点他很确定。但除此之外…
“我…不记得了。”他艰难地承认,一种莫名的恐惧开始在心中蔓延,“我只记得…好像有一场爆炸?火?还有…小棠…我必须找到小棠…”
医生和周姨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医生轻咳一声,语气变得更加温和:“沈先生,你遭遇了一场严重的爆炸事故,在城西废弃电厂。你的背部大面积烧伤,三根肋骨骨折,右臂尺骨骨裂,最严重的是头部受到剧烈撞击,导致脑震荡和短暂缺氧…说实话,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
爆炸?废电厂?沈默努力回想,但脑海中只有一些零星的、如同噩梦般的碎片:刺眼的绿光;焦黑的身影;婴儿的啼哭…
“小棠…”他固执地重复着这个名字,仿佛这是他在记忆海洋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周姨突然哭出了声,她捂住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医生叹了口气,示意护士带她出去休息,然后转向沈默,声音低沉而谨慎:
“沈先生,你的女儿…小棠,她确实在那场事故中幸存下来了,但是…”医生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她的情况…有些特殊。你被送来时,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一个新生儿。根据DNA检测,那确实是你女儿,但…”
新生儿?沈默的大脑一片混乱。他的女儿…小棠…是个新生儿?这怎么可能?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中,明明有一个穿着鹅黄色睡衣的小女孩…
“我想见她。”沈默突然说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现在。”
医生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可以,但时间不能太长,你需要休息。而且…你要有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什么心理准备?沈默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
几分钟后,护士推着一个透明的保育箱走了进来。保育箱里,一个小小的、裹在淡蓝色襁褓中的新生儿正安静地睡着。她的皮肤还有些皱巴巴的,稀疏的头发贴在额头上,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放在脸颊旁边。
沈默的心猛地一缩。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亲近感和保护欲瞬间淹没了他的理智。这是他的女儿,他无比确定。尽管他的记忆一片混沌,但灵魂深处有个声音在疯狂呐喊:这是小棠!你必须保护她!
“她…健康吗?”沈默轻声问道,目光无法从那个小小的身体上移开。
医生和护士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医生清了清嗓子:“从生理指标上看,她很健康,是个正常的新生儿。但是…沈先生,根据你之前提供的资料和邻居的证词,你的女儿在事故前应该已经七岁了。我们无法解释为什么她现在会…会变成一个新生儿。这违背了所有的医学常识。”
七岁…变成新生儿…
沈默的大脑突然一阵剧痛!一些更加清晰的记忆碎片猛地刺入意识:一块银色的怀表;一个可以转动的旋钮;逆转时间;一年换一年…
“怀表!”他脱口而出,声音嘶哑而急切,“有没有…一块银色的怀表?雕着藤蔓花纹的?”
医生和护士面面相觑。“没有,沈先生。救援人员只找到了你和这个婴儿,还有一部摔碎的手机。”医生犹豫了一下,“警方在现场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爆炸坑,怀疑是某种未登记的化学物品引发的。你…是不是在那里做什么实验?”
实验?不!不是实验!是…是什么?记忆再次变得模糊,那些刚刚闪现的画面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只留下一片空白的沙滩。
沈默痛苦地闭上眼睛。当他再次睁开时,目光落在了保育箱里那个小小的身影上。一种莫名的、深入骨髓的悲伤突然涌上心头,几乎将他淹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难过,只知道这个婴儿…这个小棠…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而他…他也失去了什么,某种比生命还要珍贵的东西…
“我能…抱抱她吗?”他轻声请求,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颤抖。
医生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护士小心地打开保育箱,将那个小小的襁褓抱起,轻轻放在沈默的胸前。他的手臂还很虚弱,几乎抱不住,但他固执地坚持着,用尽全力搂住这个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生命。
婴儿被移动惊醒了,她睁开那双大大的、乌黑的眼睛,茫然地看向沈默。那一刻,沈默的心脏几乎停跳。那双眼睛…他认得那双眼睛!在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中,有一个温婉微笑的女人,也有这样一双眼睛…
“林薇…”他无意识地呢喃着,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滴落在婴儿的小脸上。
婴儿眨了眨眼,突然,一个小小的、几乎不可察觉的微笑,在她皱巴巴的小脸上绽放。她的小手无意识地向上抓了抓,碰到了沈默满是泪水的下巴。
就在这肌肤相触的瞬间!
嗡——!
一股微弱却清晰的电流般的感觉,从接触点猛地窜入沈默的脑海!一些画面如同被闪电照亮的夜景,瞬间清晰又迅速隐没:
—— 一个穿着鹅黄色睡衣的小女孩,抱着他的腿,仰着小脸问:“爸爸,妈妈在天上能看到我们吗?”
—— 深夜的工作台,他专注地修理着一块复杂的怀表,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 一场大雨,一座青灰色的墓碑,他跪在泥水里,手指一遍遍描摹着碑文:“爱妻林薇之墓…”
—— 一个焦黑的、如同从地狱爬出的身影,沙哑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回荡:“…时间债务…该偿还了…”
这些画面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夜空中转瞬即逝的流星。但它们足以在沈默混沌的记忆中撕开一道小小的裂缝。
“小棠…”他紧紧抱住怀中的婴儿,仿佛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锚点,泪水不断滚落,“对不起…爸爸对不起你…我忘了…我忘了那么多…”
医生和护士悄悄地退出了病房,给他们留下独处的空间。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透过百叶窗,在病房的白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默低头看着怀中再次睡着的婴儿,一种坚定的决心开始在胸中凝聚。
记忆可以消失,但有些东西…灵魂会记得。他会重新学习如何做一个父亲,会保护好小棠,会一点一点找回那些丢失的碎片。也许永远无法完整,但足够让他们继续前行。
在病房的角落,夕阳的光斑照不到的阴影里,一个小小的、水滴形的金属碎片静静地躺在地上,反射着微弱的、银色的光芒。那是从某个古老怀表上崩落的碎片,没有人注意到它的存在。
而在更远的城西,那个巨大的、如同被陨石撞击过的爆炸坑中央,一块扭曲变形的黄铜齿轮,半埋在灰烬和碎玻璃中,在傍晚的风中微微颤洞,仿佛还在固执地履行着它作为时间守护者的最后职责。
滴答…滴答…
时间从未停止流逝。只是有些齿轮,已经永远破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