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老夫人的到来,像一块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千层浪,却也意外地,加速了某些东西的沉淀与明晰。
那天之后,薄老夫人虽未再直接出现在沈念面前,但她并未离开。她住进了庄园的副楼,以一种沉默而固执的方式,宣示着她的存在和不认同。庄园里的气氛因此变得有些微妙,佣人们行事更加小心翼翼,连空气都仿佛凝重了几分。
然而,薄宴的态度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他明确吩咐下去,任何人不准打扰主楼,尤其是沈念和希希。他每天都会抽时间陪希希,甚至在书房开会时,也允许月嫂将醒着的希希抱进去待一会儿,美其名曰“让继承人提前感受商业氛围”,实则不过是想多看看儿子,也让那小小的人儿冲淡一些因母亲带来的压抑。
沈念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薄宴的维护是实实在在的,他像一座突然变得沉稳可靠的山,试图为她和孩子挡住所有风雨。甚至在她某次无意中听到佣人窃窃私语议论她的过去时,薄宴竟雷霆手段,当场辞退了那两名多嘴的佣人,并严令禁止庄园内再有任何流言蜚语。
他用自己的行动,一点点地、笨拙却又无比认真地,履行着他“守护”的诺言。
希希一天天长大,越来越活泼,也越来越依赖父母。他会清晰地喊“妈妈”,会在沈念离开视线时瘪着小嘴要哭,也会在薄宴下班回家时,兴奋地挥舞着小胳膊,含糊地喊着“爸爸”,张开手要他抱。
这个小生命,以其纯粹无邪的爱与依赖,成了连接两个破碎灵魂最坚韧的纽带。
这天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薄宴提前结束工作,抱着希希在花园的草地上学走路。他弯着腰,大手小心翼翼地扶着希希腋下,神情专注得如同在完成一项极其重要的使命。
希希穿着沈念亲手做的小熊连体衣,迈着胖乎乎、颤巍巍的小腿,咯咯笑着往前冲,口水滴答落在薄宴昂贵的手工西装裤上,他也毫不在意。
“对,希希真棒!再走一步,到爸爸这里来!”薄宴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和鼓励,脸上带着纯粹的笑意,那笑容冲散了他眉宇间惯有的冷厉,显得格外英俊迷人。
沈念坐在不远处的藤椅上,看着这一幕。夕阳的金光洒在那对父子身上,勾勒出温暖而幸福的轮廓。她的心,像是被温水浸泡着,一种久违的、名为“安宁”的情绪,悄然滋生。
她拿起旁边放着的素描本和铅笔——这是周铭和林薇上次来看她时带来的,知道她以前喜欢设计,便想着让她打发时间。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无意识地,她开始勾勒眼前的情景:男人专注低垂的眉眼,孩子天真烂漫的笑脸,还有那被夕阳拉长的、交融在一起的影子。
她画得很投入,连薄宴什么时候抱着希希走到她身边都没有察觉。
“在画什么?”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沈念猛地回神,下意识地想合上素描本,却被薄宴先一步伸手按住。
他的目光落在画纸上,那上面,是他和希希。虽然只是简单的线条勾勒,却异常传神,抓住了那一刻所有的温情与爱意。
薄宴的呼吸几不可察地窒了一下。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沈念,那里面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一种近乎贪婪的动容。
“画得……很好。”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压抑的情感,“把我画得……太温柔了。”他其实想说的是,把他画得像个真正的、爱家的好丈夫、好父亲,这让他受宠若惊,又无比惭愧。
沈念避开他过于炽热的目光,垂下眼帘,轻声道:“只是随便画画。”
薄宴却没有移开视线,他抱着希希,在她身边的藤椅上坐下。希希看到妈妈,立刻兴奋地扑过来,小脑袋钻进沈念怀里,咿咿呀呀地求抱。
沈念自然地接过孩子,搂在怀里。希希身上带着阳光和奶香味,软软的一团,依赖地靠着她。
三人之间的距离,因为孩子的存在,被拉得很近。薄宴甚至能闻到沈念发间淡淡的清香,能看到她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睫毛。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静谧而温馨的氛围,夕阳的余晖将三人的影子融合在一起,仿佛他们本就是密不可分的一体。
薄宴的心,被一种巨大的、饱胀的幸福感充斥着。他几乎要沉溺在这短暂的、偷来的温馨里。
他犹豫了很久,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才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伸出手,轻轻地、覆在了沈念拿着素描本的那只手上。
这一次,沈念的身体依旧僵硬了一瞬,但她没有立刻躲开。
她的指尖冰凉,而他的掌心滚烫。两种截然不同的温度交织在一起,仿佛是他们关系最真实的写照——一个尚未从寒冬中彻底走出,一个却已燃起熊熊烈火,渴望温暖对方。
薄宴能感觉到她手背细腻的皮肤下,血管轻微的跳动。他不敢用力,只是这样虚虚地覆着,仿佛在守护一件稀世珍宝。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
沈念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那温度带着一种固执的、不容忽视的力量,透过皮肤,一点点渗入她的血液,试图温暖她冰封的心河。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以及薄宴那压抑而紧张的呼吸。
希希在她怀里不安分地扭动,发出不满的哼唧声,打破了这微妙而危险的寂静。
沈念像是突然惊醒,猛地抽回了手,力道之大,让素描本都掉落在了草地上。
“希希饿了,我带他回去喂奶。”她抱着孩子站起身,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甚至没有看薄宴一眼,匆匆转身离开。
薄宴的手还维持着悬空的姿势,掌心的余温和她抽离时那瞬间的冰凉触感形成鲜明对比。他看着她和孩子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抹清晰的失落,但很快,那失落又被一种更坚定的光芒所取代。
她没有激烈的反抗,没有冰冷的斥责。她只是……逃走了。
这于他而言,已经是巨大的进步。至少,她不再像刺猬一样,时刻竖起全身的尖刺来对抗他。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素描本,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草屑,看着画纸上那温馨的画面,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他将素描本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礼物。
—
然而,平静的日子似乎总是短暂的。就在薄宴以为他正一点点靠近沈念的心时,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再次将两人卷入了旋涡的中心。
事情源于一场商业晚宴。薄宴作为商界翘楚,无法推脱,必须出席。他本想带沈念一起去,让她重新接触外界,但沈念以希希离不开人为由拒绝了。薄宴没有强求,他知道她还没准备好。
晚宴上,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薄宴心不在焉,只想尽快结束回去陪沈念和希希。然而,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却在他与几位商业伙伴交谈时,突兀地插了进来。
“薄总,真是好久不见。听说您最近……喜得贵子?真是恭喜啊!”一个略带轻浮的男声响起。
薄宴转头,看到一个穿着花哨西装、眼神闪烁的男人,是城中另一个家族的二世祖,王晟。此人一向与薄宴不太对盘,仗着家底丰厚,行事张扬。
薄宴冷淡地点了点头,不欲多言。
那王晟却像是没看到他的冷淡,凑近一步,压低声音,语气带着恶意的探究:“不过薄总,我听说……尊夫人之前好像……在城西的精神病院住过几年?这孩子……时间上算起来,好像有点微妙啊?该不会是……”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他在暗示希希的血统,暗示沈念在精神病院期间行为不端!
“砰!”
一声清脆的玻璃碎裂声响起!
薄宴手中的酒杯,被他生生捏碎!猩红的酒液混着玻璃碎片,溅了他一手,他却浑然不觉疼痛。
周围的谈笑声瞬间静止,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这边。
薄宴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骇人的风暴,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人撕碎。他一步步逼近王晟,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戾气,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不寒而栗。
“你、再、说、一、遍。”他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像是从地狱传来,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
王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暴戾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结结巴巴地说:“薄、薄总……我、我就是随口一说,开个玩笑……”
“玩笑?”薄宴猛地出手,一把揪住王晟的衣领,力道之大,几乎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他凑近王晟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冰冷而残忍地说道:“王晟,你给我听好了。沈念是我的妻子,薄希是我的儿子。你敢再污蔑他们一个子,我会让你,还有你们王家,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杀意。
王晟吓得浑身发抖,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他毫不怀疑薄宴话里的真实性,这个男人,绝对做得出来!
薄宴猛地松开手,像是丢开什么脏东西一样。王晟踉跄着跌倒在地,狼狈不堪。
薄宴看也没看他一眼,接过侍者战战兢兢递过来的毛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上的酒渍,仿佛刚才那个如同修罗般的男人不是他。他环视了一圈周围噤若寒蝉的众人,目光冷冽。
“各位,”他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我薄宴的家人,是我的底线。妄议者,后果自负。”
说完,他扔下毛巾,无视一地狼藉和众人各异的目光,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宴会厅。
他一路飙车回到庄园,心中的怒火和戾气尚未完全平息。只要一想到王晟那肮脏的揣测,一想到那些话语可能对沈念造成的伤害,他就恨不得将那人碎尸万段!
他冲进主楼,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温暖的壁灯。沈念正抱着已经睡着的希希,轻声哼着摇篮曲,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异常柔和安宁。
听到他急促的脚步声,沈念抬起头。当看到他阴沉紧绷的脸色,以及手上隐约可见的、未经仔细处理的细小伤口时,她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怎么了?”她轻声问,语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关切。
薄宴看着她,看着她怀中睡得香甜的儿子,一路强撑的暴戾和冰冷,如同遇到阳光的冰雪,瞬间消融了大半,只剩下满心的疲惫和后怕。
他走到她面前,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伸出那只受伤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抚上了希希熟睡的小脸。
指尖传来孩子肌肤柔嫩温暖的触感,像是最好的慰藉,抚平了他心中所有的狂躁。
然后,他的目光转向沈念,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里。那里面有未散的余怒,有深切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情感。
“念念,”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和坚定,“我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你们。任何人。”
他没有说晚宴上发生了什么,但她从他异常的反应和话语中,隐约猜到了什么。
他没有祈求,没有解释,只是再一次,用最直接的方式,宣示了他的守护。
沈念看着他那双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看着他手上那细小的、却刺目的伤口,心中那片冰原,似乎又悄然融化了一角。
她沉默了片刻,没有追问,只是轻声说:“你的手……需要处理一下。”
她的话很轻,很平常,却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了薄宴的全身。
他看着她,眼眶竟有些发热。
她……在关心他。
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句话,但于他而言,却像是跋涉了千里荒漠后,终于看到的一抹绿洲。
他点了点头,低声道:“好。”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进客厅,笼罩着相顾无言的两人,和怀中安然入睡的孩子。
风暴似乎暂时过去了,但他们都明白,外界的风雨或许永远不会停歇。可在此刻,在这方小小的、温暖的天地里,两颗饱经创伤的心,似乎因为共同抵御了一次外来的恶意,而靠得更近了一些。
那名为“信任”的幼苗,或许,真的能在废墟之上,顽强地生长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