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军的日子，很快就给顾行之总结成了八个字：
白天抄账，晚上数命。
抄的是别人的账，数的是自己的命。
这几天，他的作息是这么排的：
– 天一亮，被号角吵醒；
– 去辎重营，和陆主簿一起对账、抄表、画圈；
– 午后看“各州县催粮进度”；
– 太阳一落山，被押回拘押栏，怀里抱着一卷要命的纸当枕头。
拘押栏里三位室友已经看习惯了：
王彪：“你这人怪啊，白天数谷，晚上还抱着账本睡，不嫌硌得慌？”
钱不悔一脸惋惜：“可惜了，这要是银票，你多香啊”
赵三虎盯着那卷纸，叹一声：“这玩意比刀沉”
顾行之每次都笑笑，不解释。
解释也没用。
他总不能说：这卷纸上，哪一行多一横少一竖，可能都会变成以后写你们“战死沙场”的那一行。
系统在他脑子里很不近人情地给出统计：
【截至目前，宿主共发现“疑似有问题账目”17处】
【其中】
【9处属“小贪小缺”，短期难致命】
【5处若在战事紧张时爆发，存在“局部断粮→某营战力崩溃”的风险】
【3处牵扯多方势力，已被上层默许为“模糊地带”】
【友情提示：这些问题大多早于宿主来此时形成，锅暂不在你头上】
关键词在‘暂’。
这天上午，营外的风格外冲。
辎重营帐门一掀，韩九端着一碗凉茶探头进来：“陆主簿，大事！”
陆俭头也不抬：“哪天你进门不说大事？”
“这回是真的大”韩九压低声音，神秘兮兮，“清水关那边传话”
“朝廷要派监军御史来镇北军，专查军饷”
“说是‘上下一体清查’，谁的账对不上，谁的头先落地”
营帐里瞬间安静半拍，只剩下纸页被风吹翻的一点“哗啦”声。
陆俭抬起头，眼皮抽了抽：“谁？”
“好像是御史台的”韩九眨眨眼，“姓董，名什么怀怀仁？怀义？怀什么忘了，总之是‘怀着点什么’来的”
顾行之握笔的手微微一顿。
系统不合时宜地“叮”了一声：
【情报更新】
【京师御史台确有“推行边军军饷大清查”之议，现已具体落实至镇北军】
【潜在风险】
【1. 清查若仅走过场，则为普通风波】
【2. 若真查出大额亏空，需有“首恶”背锅】
【3. 监军御史对宿主“刑部旧案”有一定了解，则宿主被列入候选锅名单之概率↑】
顾行之看着面前那摞账本，脑子里不自觉浮现一句话：
军中查粮先找锅。
陆俭脸色比账本还黄：“监军什么时候到？”
“快的话，三五天”韩九道，“清水关那边在疯一样补账”
他顿了顿，小声道：“主簿大人，你这边的准备得怎么样？”
“你还有脸问我？”陆俭气不打一处来，“上个月关中那几笔烂账，是谁往我桌上拍的？”
韩九讪讪缩回半个脑袋：“我这不也是奉命传话嘛”
陆俭“啪”地一合账本，扭头看向顾行之：
“顾从事”
顾行之心里一凉：来了。
“在”他老老实实应声。
“你这几天看下来的东西，”陆俭盯着他，“心里有没有数？”
顾行之想了想，很诚实地伸出两根手指：
“有两种数”
陆俭眯眼：“说”
“第一种，”顾行之道，“是真正该补上的缺口，补不上，日后真打起来，城要出事的”
“第二种，是上面几位抬手时，顺爪捎走的一点儿，这种不补也能勉强撑”
陆俭冷笑：“你这话，要是被监军听见，当场先砍你”
“所以我只在这里说”顾行之笑，“出去见生人，就改口叫‘账目有微小误差，尚在可调节范围内’”
韩九在旁边听得直想笑，又生生压住，肩膀一抽一抽。
系统在状态栏角落打了个很专业的批注：
【备注】
【宿主已能较准确区分“致死缺口”和“可容忍缺口”】
【这是存活率↑的重要前提】
陆俭揉了揉眉心，长叹一声：
“监军来了，少不了要抓个典型”
“你这人”他盯着顾行之，“最容易被人说成‘典型’”
典型替罪鬼，还是典型贪污犯？
“主簿大人”他干咳一声，“您也是赶过几次风浪的人”
“以前监军清查军饷，都是怎么玩的？”
陆俭斜他一眼：“你问这干什么？”
“我得算算自己的死法是旧样本还是新花样”顾行之很诚恳，“死得太没创意，对不住我头上这道刀疤”
韩九这回没忍住，直接笑喷了：“噗”
陆俭也被他逗得嘴角一抽，很快又板回去，冷冷道：
“以前清查，多半是上面已经定好了要拿哪一家开刀”
“查账不过是走过场，最后从那一摞账本里扯几页出来，写成一本‘军饷案牍’”
“上面签字画押，底下砍头完事”
他顿了顿：“这次不好说”
“靖北那一战，朝廷脸上本就挂不住”
“现在草原又动了，圣上和兵部都要找人证明”
“这次，军里没再糊弄他”
顾行之听得若有所思。
也就是说，这次监军可能是来真的。
陆俭盯着他：“你最好认清一点”
“你现在是戴罪从事，又是新来的账房”
“真要查出大窟窿，上面找一个‘最像贪了粮的人’”
“你觉得，会不会先想到你？”
系统非常关键地给出数字：
【推演】
【若镇北军军饷清查中查出“实质性亏空”，在“首恶”名单中，宿主被列为第一顺位背锅人的概率约为62%】
【其中包括】
【旧案“靖北罪囚”标签影响+20%】
【新任“军中账房”身份影响+30%】
【较强看账能力导致“他最清楚缺口在哪”的主观认定+12%】
顾行之：
真是“你行你背锅，你不行你背大锅”。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笑了笑：
“主簿大人”
“要是真按以前的路子监军查军饷先找锅”
“那您猜，上面会给我写一行什么字？”
陆俭冷声道：“‘大历十九年某月某日，镇北军查出军饷大弊，以军中从事顾行之为首，军前斩之’”
这句话一出口，营帐里的气温仿佛又降了一截。
顾行之心里“咯噔”一下。
下一瞬间
脑海里久违的“叮”响起。
【检测到潜在死局脚本生成】
【草案来源：国史馆未定稿/边军战报预演】
【当前脚本片段】
【“大历十九年春，镇北军清查军饷，得亏空若干。军心震动，以军中从事顾行之为首恶，军前斩之，以儆效尤”】
【天机盘远端推演：在默认条件下，宿主于本次清查中“生机低于一成”】
【当前尚未形成“众生共识”，死局等级：预备】
【进入监视状态】
我还什么都没贪，锅就已经写好了？
系统冷静补刀：
【在上层视角中，是否真贪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一旦有大窟窿，总要有人为“失控的系统”付钱】
【而你，既背过锅，又会算账，又经得起骂】
【非常合适】
顾行之揉了揉眉心，幽幽道：
“这话要是被我娘听见，她能把你石板砸碎”
中午，拘押栏。
今天的午饭比前几天清淡一截，汤里连几片可怜的菜叶都少了。
钱不悔用筷子在碗里戳了半天：“今天这是吃水？”
王彪大口扒饭：“水也是粮，少废话”
赵三虎皱着眉：“中午就给这点，是不是上面真的开始抠了？”
“你们还不知道？”
钱不悔压低声音，一脸“消息灵通”的得意，“听辎重营那边传说监军要来查军饷了”
“一到查账时候，就得先把伙食削一削，看着清心寡欲一点”
王彪冷笑：“以前每次清查，最后都一样”
“打仗的人少半截，动笔的人多一列”
赵三虎哼道：“动笔的多了，死人就更多”
顾行之捧着碗，默默喝完最后一口“看不见菜叶的菜汤”，叹气：
“我这个动笔的，表示很有压力”
钱不悔眼珠一转：“对了，顾大人，你以前不是也在御史台、刑部卷宗上露脸吗？”
“要不要打个赌？”
“赌什么？”顾行之咬着咸菜。
“赌这次监军来查账，第一个点你名，还是最后一个点你名”
王彪咂嘴：“这也能赌？”
“当然能”钱不悔眯着眼，“军里清查的老规矩”
“第一步，找一个‘最像有问题’的人，先拎出来晾一晾”
“第二步，把真正有问题的几个人塞进那人后面，一锅端”
“第三步，写个军报，往京师一送，天大的事就算完了”
他说着，点点顾行之的脑门：“你这张脸，就写着‘请从我开始’四个字”
赵三虎瞪他一眼：“乌鸦嘴，小心哪天先砍你”
钱不悔一点也不在意：“砍我之前，得先砍完这些比我大几级的”
他指指自己脚镣，又指指顾行之的：“你看”
“军里要树立威信，先砍有名的，再砍没名的”
“你名气大，我还排不上号”
系统边听边给出干巴巴的结论：
【士卒坊间经验总结】
【大型“清查类死局”中，被选为“首恶”的条件通常包括】
【名气适中（足以震动人心）】
【身份合适（站在中间位置，能连上下）】
【本身已经背过一轮锅，有可利用“旧案”】
【宿主当前三项均满足】
听你这么一说，我甚至开始怀念菜市口了。
下午，辎重营。
陆俭一整天都摆着张“要么你死要么我死”的脸，在营帐里来回踱步，看得顾行之眼睛都花。
“陆主簿”顾行之终于忍不住，“你再这么转，我这张桌子能被你绕出个坑”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陆俭瞪他，“监军要来，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您和我都有机会上史书”顾行之笑，“区别是您有希望被写进‘忠烈附录’，我大概进‘军饷案犯’”
陆俭：
韩九探头进来：“两位大人，我有个好消息和个坏消息，你们先听哪个？”
陆俭捏了捏眉心：“先听坏的”
“坏消息是”韩九道，“监军大人比预计的来得快，今天已经进清水关了”
“好消息是”他顿了一下，“听说他今晚要先在关里喝酒，两天后才进营”
顾行之眯眼：“喝两天？”
“可不嘛”韩九啧啧，“御史台来的，清水关那帮人巴不得先把能孝敬的都孝敬一轮”
“你想啊真要从镇北军查出军饷大弊，首先丢官的可是我们清水关后勤司和各路州县”
“能用酒肉堵的口，当然先堵一堵”
陆俭冷笑：“酒肉堵得住一时，堵不住死人”
韩九耸耸肩：“那就看人家怀着什么来的了”
他冲顾行之挤挤眼：“你这几天，多抄点你们顾家的经文，别真一下就被写死”
谢谢你提醒，我顾家祖训那一套，全是‘怎么死得值点’的经文。
晚上，拘押栏。
烂木盆里的是一碗比中午还清淡的汤，几片菜叶在里头孤魂野鬼一样飘着。
“看来监军还没来，人就先开始减肥了”钱不悔用筷子戳了一下，“这叫‘清查之前先清肠’”
“你嘴再损点”王彪一边扒干饭，一边道，“真被你说中，明儿咱就吃西北风了”
赵三虎没说话，只抬头看那一小块天空。
顾行之靠在木桩上，慢吞吞地喝汤，心不在焉。
“系统”
“刚才那什么‘预备死局脚本’，进度到哪儿了？”他问。
【正在监测相关三重条件】
【目前状况】
【① 史书草案：已存在“军饷清查·顾行之前斩”之未定稿】
【② 天机盘推演：在“默认你什么都不做”的前提下，你于本次清查中死亡概率约为83%】
【③ 众生共识：尚未形成】
【故：死局仍处于“预备状态”，未正式触发】
【但】
【一旦监军正式进营，并公开点名“顾行之负责此次清查账目”，则相关人等对你“必死”的主观认定，将大幅上升】
【届时，死局很可能升级为正式任务】
顾行之咂舌：“所以简单说”
“监军一进营，我就有可能从‘候补锅’转正？”
【可以这么理解】
“有办法，提前把这口锅撬走吗？”顾行之眯眼，“比如，让别人听起来，比我更适合背？”
【理论上存在这种可能】
【但前提是】
【1. 你能在清查前，找出真正致命的窟窿】
【2. 你有能力、也有胆量，把窟窿精准挂在“比你更合适”的人头上】
【3. 在这一过程中，不被人先下手栽赃】
【综合评估：难度极高】
顾行之缓缓吐出一口气：
“行”
“那我大概知道”
“这就是我在镇北军的第一个大死局预告片”
钱不悔把碗一扣，打了个饱嗝：“你们说”
“查到最后，要是真得砍人”
“会不会先把我们这些拘押栏的发去城头当‘自愿殉国’？”
王彪白他一眼：“你有点出息行不行”
赵三虎低声道：“真打起来，咱们还巴不得上城头”
“总比在这儿被当替罪羊砍了强”
顾行之看着他们，忽然笑了笑：
“放心”
“真到了那一步”
“我会尽量，让你们上的是‘真城头’，不是‘假刑场’”
钱不悔一愣：“你说这话你拿什么保证？”
顾行之晃了晃脚镣，摊手：
“拿这条命”
“我现在已经是官方备案的‘背锅专业户’”
“真要有一天要砍人给天下看”
“至少得把我这颗先砍得有点技术含量”
赵三虎忍了半天，还是憋不住笑了一声：“你这人真是比以前能说”
王彪摇头：“能不能说，最后还是得看刀”
夜风从营墙那边吹来，带着刀锋一样的冷。
系统在顾行之识海里，悄悄弹出一行新字：
【预告】
【“镇北军军饷大清查·首轮决策会”预计将在三日内于主帐举行】
【届时，宿主被点名参与清查工作的概率：71%】
【一旦被点名】
【“军心共识·顾行之必死”的因子，将开始积累】
【请宿主在这三日内，尽可能】
【1. 完善对各营账目全局认知】
【2. 确定至少一名“真窟窿责任人”的锁定目标】
【3. 想清楚你愿意，还是不愿意，真把那人的名字往史书里推一把】
顾行之靠着木桩，慢慢闭上眼睛。
这就不是“抄账”的问题了。
这是个很简单、也很脏的问题：
要想活下去，
他是不是得先，
把别人的名字，
写进“首恶”那一格？
他沉默了很久，才在心里极轻地回了一句：
“看是谁”
“看他值不值得”
篝火外，巡夜的脚步一圈圈绕着营，城头上隐约有人在练弓，弦声在夜里绷成一条线。
镇北军的夜，比京师冷多了。
顾行之缩了缩脖子，把那卷“各州县催粮清单”又翻开一角，看着上面那一个个地名、数字，喃喃自语：
“监军要来”
“史书要写”
“那这一回”
“我顾行之，是继续当那个‘被写死的人’，还是试试”
“当一回，写别人的人”
系统沉默了一息，没做评价，只在最底下留了一行小字：
【宿主心理状态：从“被动背锅”向“谨慎选锅”缓慢偏移】
【综合评价：死局临近，苟味渐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