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像一块灼热的炭,烫得林晚星几乎拿不住。“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这个,留给你。”——沈暮河那清峻的字迹,此刻在她眼中却如同冰冷的判决书。
她没有立刻翻开。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不敢去看里面可能记载的、他预写的告别。她紧紧将笔记本抱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阻止那个“如果”的发生,一路跑回了家,将自己反锁在房间。
窗外天色渐暗,房间里没有开灯。林晚星坐在书桌前,做了几次深呼吸,才颤抖着手,再次打开了那个笔记本。
出乎她的意料,里面并非她想象中的遗书或悲伤的绝笔。这更像是一本……夹杂着零星日记的、杂乱而私密的思绪集。
开头的几页,日期可以追溯到小学时期。上面用稚嫩却已初见风骨的笔触,画着流芳老街的三角梅,画着老槐树,画着三个手拉手的简笔小人。在旁边,有一行小字注释:“今天,晨光又和胖子刘打架了。晚星给了我一颗糖。很甜。”
再往后翻,是初中时的记录。页面上出现了更多潦草的医学名词草图和解剖图,但在页脚的空白处,却反复出现同一个侧脸的素描——那是她在画画时、在听课时的模样。有一页写着:“光明仙子。我的光。”字迹被水滴晕开过,模糊了一片。
林晚星的指尖抚过那些模糊的字迹,心口一阵酸涩的胀痛。原来那么早,那么早以前……
她继续往后翻,时间线来到了他确诊之后。笔迹变得时而沉稳,时而凌乱,记录着每次检查的指标,药物的副作用,夹杂着偶尔的情绪宣泄。
“恶心,呕吐。头发好像掉得更多了。”
“王伯伯说指标又低了。不敢告诉爸妈。”
“今天看到她站在医院走廊里,哭得很伤心。我真该死。”
“雨很大,她把伞给了我。她的手很暖。”
“骨髓配型……真的可以吗?不敢期待。”
每一句简短的话,背后都藏着无尽的挣扎与辛酸。林晚星看着这些从未示人的脆弱,眼泪无声地淌落,滴在纸页上,与他曾经可能滴落过的泪痕重叠。
在记录捐献者匹配成功的那个日期旁,他的字迹罕见地带上了一丝飞扬的激动:“配上了!真的配上了!王伯伯说这是万里挑一!晚星哭了,晨光也回来了……我是不是……可以奢望一下未来了?”
然而,紧接着后面的几页,字迹变得沉重而克制。他记录了强化治疗带来的剧烈痛苦,记录了偷偷查阅资料后对高昂费用的焦虑,也记录了他决定卖掉房子时,一个人在老房间里坐了很久。
“院子里的三角梅,今年开得最好。可惜,以后看不到了。”
“把钱留给爸妈,他们太累了。晚星和晨光……不要再为我付出更多了。”
看到这里,林晚星几乎泣不成声。他一直在默默计划着一切,承受着一切。
她翻到最新的一页。日期是昨天。
上面没有记录病情,只有一幅画——用钢笔细致勾勒的、浩瀚的星空。在漫天星辰之间,有两颗靠得极近的星星,被一条纤细却坚定的光线连接着。
在这幅画的下面,他写了一句话,笔迹因为虚弱而有些飘忽,却依旧清晰:
“星空亘古不变,无论我是否存在。但晚星,请继续闪耀。”
没有悲伤,没有绝望,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星空般辽阔的祝福与祈愿。
这不是告别。这是他拼尽最后力气,写给她的、关于“未来”的信。
林晚星合上笔记本,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任由泪水汹涌而出。但这一次,泪水冲刷掉的不仅是悲伤,还有一种沉积已久的迷茫。
她知道了。知道了他沉默下的汹涌,知道了他在黑暗中为她点亮过的所有微光。
第二天,林晚星没有去学校。她带着那个笔记本,来到了沈暮河家门外。她没有敲门,只是将一本崭新的、空白的素描本,放在了老槐树下的石凳上。
在素描本的扉页,她模仿着他清峻的笔迹,用力写下一行字:
“星空需要见证。我等你,一起看。”
她没有留下其他东西,只是将这个空白的本子放在那里。这是一个邀请,也是一个回答——对他的星空,对他无声的嘱托。
她不知道他会不会看到,也不知道他能否明白。
下午,苏晓给她发来了消息:“晚星,沈暮河今天好像精神好了一点,他居然到院子里晒太阳了!他还……还对着老槐树那边看了好久。”
林晚星的心微微一颤。
傍晚时分,她再次来到石凳前。那个空白的素描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小截用丝线缠好的、开得正盛的紫红色三角梅。
他看到了。他回应了。
他没有拿走那本承载着他秘密的蓝色笔记本,而是收下了那个空白的、象征着未来的新本子。他用三角梅告诉她,他收到了她的“信”,并且,他还在。
一种混合着心酸与希望的暖流,缓缓淌过林晚星的心田。他们之间,似乎不需要太多言语,就能懂得彼此最深的心意。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陆晨光。
“晚星!我问到了!”他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那个靶向药的临床试验项目!我拿到了初步的申请流程和准入标准!虽然很难,条件很苛刻,但并非完全没有机会!”
又一个希望的火种,在这个昏暗的傍晚被点燃。
林晚星立刻将这个消息,用最简单的方式传递给了沈暮河——她在一张纸条上,写下了“新药试验,有望”六个字,放在了石凳下。
他的回应来得很快。第二天,石凳下放着一张小纸条,上面是他列出的几个关于该靶向药的关键医学问题,以及“需要详细资料”的简短要求。
他没有盲目乐观,也没有直接拒绝。他保持着理性,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审慎地评估着这个新的可能性。
林晚星立刻行动起来,她和陆晨光分工合作,一个负责从学长那里获取更多非公开的资料,一个负责在网上搜集所有能找到的公开文献和数据。他们将整理好的信息,一点点地通过石凳这个特殊的“信箱”,传递给沈暮河。
他则像一個严谨的科学家,每次都会针对资料提出新的问题或需要验证的数据。这个过程,仿佛成了他对抗病魔的一种新的方式——用知识和理性,为自己寻找生机。
然而,就在他们为这个新的希望积极准备时,沈暮河的身体状况再次出现了波动。苏晓告诉林晚星,他又开始持续低烧,并且出现了轻微的出血倾向,医生建议他最好住院观察。
住院,意味着更大的开销,也意味着他的身体可能正滑向更危险的边缘。
那个空白的素描本,被林晚星带到了医院。在沈暮河入院后的第二天下午,她征得沈母的同意,来到了他的病房。
他靠在病床上,正在休息。鼻子里插着氧气管,手臂上打着点滴,比前几天更加消瘦,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吓人。但那个蓝色的笔记本,却端正地放在他的枕边。
林晚星轻轻走过去,将那个空白的素描本放在他的床头柜上。
他似乎睡得很浅,听到动静,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是她,他苍白的脸上并没有太多意外,只是眼神有些涣散,过了几秒才聚焦。
“你来了。”他的声音微弱得像叹息。
林晚星在他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拿起那个空白的素描本,翻开,又从自己的包里拿出笔。
她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在空白的纸页上,开始画画。
她画的是窗外——不是灰暗的天空和冰冷的医院楼房,而是她想象中,他们一起看过的那片星空。星辰璀璨,银河迢迢,在那片星空下,隐约可见一个开满三角梅的庭院轮廓。
她画得很专注,很慢。沈暮河就那样安静地看着,看着笔尖在纸上游走,看着星空在她笔下一点点变得完整而明亮。
画完了星空,她在画的右下角,写上了一行小字:
“星空之下,必有回响。”
然后,她将本子和笔,轻轻递到他面前。
沈暮河看着她,墨黑的眼瞳深处,仿佛有星辰的碎光在一点点凝聚。他颤抖着抬起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接过了笔。
他的手很不稳,笔尖在纸上划出几道歪斜的痕迹。但他没有放弃,努力地、一点点地,在那片星空与庭院之间,画上了一个极其简单的、手牵手的简笔小人轮廓。
画完,他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笔从指间滑落,手重重地垂了下去。他闭上眼睛,胸口微微起伏,额头上渗出了虚弱的冷汗。
但他苍白的嘴角,却仿佛有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向上的弧度。
林晚星看着那个歪歪扭扭的简笔画,看着枕边那个蓝色的笔记本,再看看他即使昏迷也微微扬起的嘴角,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护士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刚出来的检查报告,脸色显得有些凝重。
“沈暮河的家属在吗?医生请你们过去一下,关于这次发烧和出血点的检查结果……”
林晚星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