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绫在朱标的灵柩前说完自己的想法后,朱允炆人都傻了。
特别是朱绫提出的士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时,瞬间觉得荒唐无比。
“皇爷爷,不可,万万不可啊!”
朱元璋缓缓转过身,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就静静的看着朱允炆。
朱允炆见状,
朱允炆得到默许,立刻激动地陈述起来,言语间充满了读书人特有的忧患意识:“皇爷爷,士绅乃国之根基,读书种子,自宋以来,便有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之说。士绅享有些许优免,乃是朝廷优待士人、彰显教化、鼓励向学之国策。若行此…此苛法,令士绅与贩夫走卒一同纳粮当差,岂非自毁长城,寒尽天下读书人之心?”
朱允炆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看到了可怕的未来:“如此一来,谁还愿寒窗苦读?谁还愿为朝廷效力?士林清议必将哗然,天下舆情必将沸腾,这是要动摇国本啊,皇爷爷,此策实乃取祸之道,绝非强国之策,望皇祖父明鉴。”
朱允炆所接受的教育便是如此,特别是被黄子澄、齐泰等人教导之后,对这方面更加根深蒂固。
朱绫则是在一旁,沉默不语。
她知道朱允炆的反应是必然的,这代表了绝大多数既得利益者和传统儒生的观点。
不过,朱绫不需要争辩,至少在此时此地,在朱元璋面前,过多的争辩反而落了下乘。
但朱元璋可没有他们这种想法。
朱元璋听完朱允炆的慷慨陈词,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只是目光在朱允炆那涨红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了一眼旁边沉默的朱绫。
他既没有赞同朱允炆,也没有驳斥他,只是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沙哑嗓音,缓缓问道:“允炆,你只看到士绅之心,可曾看到无地百姓之苦?可曾看到国库空虚之危?可曾看到,前元覆灭,根源何在?”
朱元璋经历过元末乱世,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
而朱允炆是宫中长大的小绵羊,根本不懂得这些。
朱元璋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是那些吃不饱饭、活不下去的流民,不是那些高谈阔论的读书人。”
这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朱允炆心上。
让他瞬间脸色煞白,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那些仁政、教化的大道理,在朱元璋这赤裸裸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朱元璋不再看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朱标的灵枢,仿佛在对着长子诉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标儿,你仁厚,或许会觉得此法过于酷烈,但咱是开国之君,咱得给后世子孙,留下一个能撑得下去的江山,有些脓疮,不狠心剜掉,迟早会要了整个大明的命。”
他没有当场做出任何决定,但这番话,已经清晰地表明了他的倾向。
朱允炆跪在地上,浑身冰凉。
他明白了,皇爷爷并非不知道此策的阻力,但他更在意的,是王朝真正的命脉所在。
而朱绫…她竟然能触碰到了皇爷爷内心最深处的忧患。
他朱允炆则是被当场教育了一顿。
这下子,存在感没有刷到,厌恶感倒是刷了不少。
朱允炆看着朱绫平静的侧脸,第一次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和无力。
他输掉的,不仅仅是一次策论,更是一种根本性的治国理念的认可。
“允炆,你回去休息吧。”
朱元璋挥了挥手,让朱允炆他们先回去休息。
朱允炆纵然心中万般不甘、惊惶与酸楚,也不敢再多言半句,只得深深叩首,低声道:“孙儿…告退。”
随后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的退出了奉天殿,那背影在素白的帷幔间显得格外落寞与仓皇。
待朱允炆离去,朱元璋的目光重新落在朱绫身上,依旧深邃难测。
“绫儿,随咱回暖阁。”
“是,皇爷爷。”
朱绫心中微动,依言跟上。
再次回到那间灯火摇曳的暖阁,气氛却与之前截然不同。
朱元璋在御案后坐下,并未立刻开口,而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似乎在权衡着什么重大的决定。
良久,朱元璋方才抬眼,直视朱绫,道:“你今日所言,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看似惊世骇俗,却并非全无道理。”
“然,空谈无益。政策之要,在于细则,在于可行。”
“你回去之后,静下心来,将这两条策论,给咱细细的、明白的写出来。如何摊法?是按田亩等级,还是统一税率?士绅一体纳粮,具体如何施行?优免如何取消?可能遇到何种阻力?又该如何应对?凡此种种,你需思虑周全,条分缕析,写成奏折,呈递于咱。”
这无疑是一个极其艰巨的任务,也是莫大的信任和考验。
这等于将两个足以震动天下的大政方针的初步构思,交给了她这个年仅十六岁的郡主。
这不仅是在考验她的见识,更是在考验她的耐心、细致和务实能力。
朱绫心中一震,随即涌起一股强烈的激荡。
她知道,这是真正踏入这个帝国核心决策圈的敲门砖,也是她摆脱深宫束缚、展现自身才华的绝佳机会。
风险与机遇并存。
朱绫立刻作揖行礼,道:“皇爷爷信任,孙女定当竭尽所能,仔细推敲,将所思所想,清晰陈于奏折之上,绝不负皇爷爷所托。”
“嗯。”
朱元璋微微颔首,对她的反应非常满意,“记住,此事关系重大,出你之口,入你之笔,止于咱之目。在奏折呈上之前,不得向任何人透露半分,包括你弟弟允熥,明白吗?”
“孙女明白,定当谨守秘密。”
朱绫郑重应下。
她深知其中利害,一旦泄露,必将引火烧身。
那些文人,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去吧。”朱元璋挥了挥手,重新将目光投向了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
朱元璋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奏折,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朱标走后,这些奏折就压他一个人身上。
朱绫再次行礼,恭敬的退出了暖阁。
走出奉天殿,夜风带着凉意,却吹不散她心头的火热与凝重。
朱绫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繁星点点。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庇护的孤女。
回到自己的住处,朱绫屏退了宫女,独坐在书案前。
跳跃的烛光映照着她年轻却异常认真的脸庞。
她铺开宣纸,磨墨润笔。
“摊丁入亩细则刍议…”
朱绫在心中默默构思。
构思了一会儿,朱绫顶不住,就去睡觉了。
这两个政策的细节,一时半会是写不完的。
只能慢慢写。
反正,朱元璋没有说什么时候给他。
……
东宫正殿。
吕氏看着失魂落魄的儿子,还以为是被朱元璋打了,急忙问道:“儿啊,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没有在你父亲灵前守夜?”
朱允炆听到吕氏关切的询问,满腹的委屈、惊惶、不甘,还有那浓烈的挫败感瞬间涌上心头。
他再也忍不住了,声音带着哽咽,将奉天殿暖阁以及灵前发生的事情快速说了一遍。
吕氏听着儿子的哭诉,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最初的惊疑迅速被恐慌所取代。
“她…她竟敢…皇祖父竟然也…”
吕氏喃喃自语,这下子她是真的害怕了。
朱绫和朱允熥可是亲姐弟,万一…
这下子,她是真的慌了。
她一直以来的谋划,就是凭借儿子的仁孝和嫡长孙的身份,再加上自己多年在东宫的经营,想要将儿子推上储君之位。
朱允熥懦弱不堪,她从未放在眼里。
朱绫一个女子,更是无足轻重。
可如今,一切都变了!
朱绫不再是无害的孤女,她展现出了惊人的、甚至可称为“妖孽”的才智和胆魄!
她提出的政策虽然骇人,却精准地戳中了陛下的心窝子。
朱元璋是什么人?
那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开国皇帝,他最不在乎的就是士林清议,他在乎的是江山稳固、国库充盈。
朱绫这条路,简直是走了捷径,直接触碰到了朱元璋最核心的关切点。
不!
绝不行!
吕氏攥紧了拳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决绝。
同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了几口气,看着仍在啜泣的儿子,沉声道:“炆儿,莫要慌了手脚,此事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朱绫这个变数,已经从一个需要打压的孤女。
而是变成了一个需要不惜代价清除的威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