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妈妈站在门口,被这突如其来的指控弄懵了。
她先是愣住,随即脸上浮现出一种恼怒的神情。
她冷笑一声。
“不可能!你胡说什么!她只是睡着了!玩累了睡得沉而已!林建明,你总是这样,一回来就惯着她,帮她找借口!”
“睡着了?”
他一把将毯子完全掀开,露出我整个小小的、僵硬的、散发着异味的身躯。
“你看清楚!你闻清楚!这是什么睡着了?这他妈是死了!”
妈妈的目光终于彻底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青白的肤色,那僵硬的姿态,那无法掩盖的死亡气息……
她猛地后退一步,撞在门框上。
她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着,脸色瞬间变得比我还白。
妈妈下意识地摇头,嘴唇哆嗦着固执地喃喃:
“不会的……她只是,只是在练习独立……她只是……在赌气……”
爸爸再也忍不住,他俯身,用颤抖的双臂将我冰冷的身体抱进怀里。
我的脑袋无力地垂靠在他的胸膛上,脸上干裂的面粉碎屑簌簌落下。
他抬起头,泪水夺眶而出。
他朝着那个至今仍不愿相信事实的女人,发出泣血般的质问。
“独立?她才四岁!你让她独立?你让她独立到死吗?啊?”
爸爸的吼声在我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而那盒被他带回原本还带着余温的饺子,此刻早已冰凉。
就像这个家一样,失去了所有的暖意。
6
妈妈跌坐在地板上。
但仅仅几秒,她那空洞的眼神被一种近乎偏执的倔强取代。
“独立教育没有错!”她抬头,声音尖利。
“这只是个意外!我在教她坚强!我妈妈……我妈妈当年也是这样教我的!我怎么知道会……”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她的话。
爸爸的手还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
他双眼赤红,胸膛起伏。
“坚强?意外?你去跟警察说这是意外!你去跟法官说你在教她坚强!”
“不能报警!”妈妈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弹起来,疯了一样扑上去抓住爸爸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
“不能!你报警我就毁了!我的事业,我的书,全都完了!林建明,你要是敢报警,我就从这跳下去!”
她指着洞开的窗户,夜风正呼呼地往里灌。
爸爸看着她歇斯底里的样子,看着她眼里那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他高高举起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他闭上眼,泪水混着绝望滚落。
他妥协了,为了这个已经疯了的女人的性命,他痛苦地咽下了报警的念头。
我飘在他们旁边,看着这场因我而起的混乱与撕扯。
“别打了……爸爸,妈妈,别打了……”
我徒劳地呼喊,声音消散在他们的怒吼和哭泣里。
后半夜,妈妈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
她梦见了我。
梦见我小小的身子在白色的面粉里挣扎,双手向上伸着,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面粉不停地涌入……
她猛地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
她跌跌撞撞地冲进厨房,翻出剩下的面粉,疯狂地和面、调馅。
她不说话,眼神直勾勾的,动作又快又急,带着一种癫狂的专注。
天快亮时,餐桌上摆满了歪歪扭扭的饺子,有的破了皮,露着馅料,像一堆怪异的残骸。
她对着空荡荡的客厅,露出一个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年年,妈妈今天教你包饺子,你看,要这样……”
然后,她的目光触及书房里那些整齐摆放的代表她毕生心血的书籍。
她冲进去,将她写的所有关于独立教育的书,一本一本地抽出来,狠狠地撕扯。
我看着她疯狂的样子,看着她把那些印着她名字曾经让她引以为傲的书页变成碎片。
“妈妈……不要……”
我飘到她身边,明知无用,却仍伸出手,想要按住她颤抖的手臂。
“你不是说,这些书是你的心血吗?是你最重要的东西啊……”
我的声音和她撕扯纸张的声音混在一起。
她听不见我的劝阻,就像当初听不见我的求救。
白色的纸片像一场迟来的丧葬雪,落满了地板。
“不对……不对……”
她喃喃着,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又像是不愿意承认。
妈妈冲进我的房间,那个她许久未曾认真踏足的地方。
她像是要寻找某种证据,一把拉开我书桌的抽屉。
里面没有她要求的识字卡片,没有她规定的思维训练册。
只有被她严令禁止说我太依赖的旧布娃娃,洗得发白,缺了一只眼睛。
有爸爸偷偷塞给我,我舍不得吃而藏起来的各色糖果糖纸。
还有一叠厚厚的涂鸦,每一张都用稚嫩的笔触画着同一个主题。
一个流着眼泪的小人,张开手臂,奔向另一个小人。
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
“妈妈抱我”。
妈妈看着抽屉里的一切,动作彻底僵住了。
她缓缓地伸出手,拿起最上面那张“妈妈抱我”的涂鸦。
指尖触碰到纸上冰凉的泪滴痕迹。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
7
她的目光死死锁在最后一张涂鸦上。
画纸已经有些发皱,上面用蜡笔笨拙地画着两个手牵手的小人。
高一点的那个穿着裙子,矮矮的那个扎着羊角辫。
旁边,是我用拼音和歪扭汉字混杂着写出的最大愿望。
“我xiang妈妈pei我。”
“啊……”
一声哀嚎从妈妈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她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重重跪倒在地。
她把那张薄薄的画纸死死按在胸口,仿佛想将它揉进自己的心脏。
“年年……我的年年……妈妈不是不爱你……妈妈真的……真的不是不爱你啊……”
她泣不成声,身体蜷缩着剧烈颤抖。
“妈妈只是……只是怕……怕你像我一样……一样依赖别人,一样软弱……一样……会死掉啊……”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痛楚。
爸爸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
他看着床上早已冰凉的女儿,看着地上彻底崩溃的妻子,看着这个支离破碎的家。
他沉默地掏出手机,走到阳台,按下了那个他早就该拨打的号码。
“喂,110吗?我这里……”
警笛声再次划破了小区的宁静。
这一次,不是粉丝,是穿着制服的警察。
妈妈没有反抗,她只是死死攥着那张画纸,眼神空洞地被带上了警车。
鉴于她的精神状态,警方安排了强制心理干预。
在洁白的诊室里,面对医生的询问,妈妈起初仍是激动的。
“我没病!我是儿童教育专家!我写的书你们看过吗?”
她挥舞着手臂,试图维持那早已破碎的权威。
医生平静地引导她。
当她看到医生桌上摆放着从她家里带来的那些不独立证据——布娃娃、糖纸、涂鸦。
她的心理防线,终于土崩瓦解。
在长时间的沉默和剧烈的内心挣扎后,她蜷缩在椅子上,像个小女孩一样,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
“那年……我八岁……发高烧,烧得迷迷糊糊……我求我妈,求她带我去医院……她不肯……”
她的眼神失去了焦点,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那个绝望的午后。
“她说,这点小事要学着自己处理……她把我推出家门,塞给我几块钱……让我自己去街对面的诊所……”
“路好长啊……天旋地转……我走到马路中间,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妈妈浑身开始发抖,仿佛再次感受到当年那种濒死的冰冷和无助。
“后来是邻居发现,把我送去了医院……医生说……再晚一点……就……”
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恐惧即使隔了二十多年,依然能将她轻易吞噬。
“从那时候起我就告诉自己,不能靠任何人,靠别人……会死的……独立……必须独立……只有独立……才能活……”
“后来呢?”医生轻声问,“您和您的母亲,后来……”
妈妈的眼神更加空洞,她摇了摇头。
“她死了……我成年后没多久,她就病死了。她到死,都觉得自己是对的。”
这句陈述里没有眼泪,只有比哭泣更深的绝望。
她一生都想向那个早已不在人世的母亲证明独立的正确,最终却用同样的方式,永远地失去了证明的对象,也失去了自己的女儿。
我飘到妈妈面前,看着她蜷缩在椅子上,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她不再是那个严厉的不容置疑的教育专家,只是一个被困在旧日恐惧里的人。
“妈妈……”我轻轻唤她,明知她听不见,还是伸出手,想要像她曾经偶尔做过的那样,抚摸她的头发。
“别哭了,妈妈……我不怪你了。”
我的指尖毫无意外地穿透了她的身体,她依旧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剧烈地颤抖着。
“我知道你也很疼,”我看着她的眼泪不断滚落,心里那点最后的怨气,好像也跟着消散了。
“外婆让你疼,你也让我疼……但现在,我们都不疼了,好不好?”
心理医生静静地记录着,最终在诊断书上写下。
创伤后应激障碍,伴有严重的病理性自责及情感隔离。
她将童年险些丧命的恐惧,内化成了坚不可摧的信条。她把独立当成了保护自己保护女儿的铠甲,却忘了,铠甲之内,需要的是体温。
诊室里,只剩下妈妈压抑的呜咽。
她紧紧攥着的画纸上,那两个手牵手的小人,被她的泪水浸染得模糊不清。
就像她终于看清,却再也无法挽回的过去与现在。
8
事件到底还是没能捂住,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
“知名独立教育专家苛待幼女致其死亡”的新闻,像一颗炸雷,轰然引爆了整个网络。
媒体用最醒目的标题谴责她。
“专家理论害死亲生女!”“独立教育的血色悲剧!”“满墙奖状,不如一顿温暖的饺子!”
她的书被全面下架,出版社紧急切割,发布撇清声明。那些曾经邀请她讲座的机构,纷纷取消合作,电话号码被拉入黑名单。
网络上充斥着咒骂,她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被钉在教育的耻辱柱上。
曾经象征着荣耀的奖状和头衔,此刻都变成了讽刺的证明。
在等待审判的看守所里,她面对的不再是追捧,而是四面灰墙。
她不再争辩,大多数时间只是沉默地坐着,眼神空洞。
在一个同样寂静的清晨,狱警发现了她。
她用撕碎的床单拧成的绳索,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走得悄无声息,像她最终对待我的方式一样决绝。
爸爸也因为最初的包庇和隐瞒,被判了包庇罪,在监狱里待了几年。
时光荏苒,又一个立冬。
郊外的墓园比城里更冷,北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掠过一排排墓碑。
一个身影蹒跚着走来,是爸爸。
他老了,鬓角已见斑白,背脊也不如从前挺拔。
他停在一座小小的墓碑前,碑上没有照片,只刻着“爱女林岁年”几个字。
他蹲下身,用袖子仔细擦去碑上的灰尘和落叶。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保温饭盒,打开盖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白白胖胖的饺子,还冒着热气。
他小心翼翼地将饭盒放在墓碑前。
“年年,爸爸来了。”
他的声音沙哑。
“今天立冬,吃饺子,就不怕冻耳朵了。”
雪花开始零星飘落,轻轻覆盖在墓碑上,覆盖在那盘逐渐失去温度的饺子上。
爸爸伸出手,碰了碰冰凉的墓碑,如同当年抚摸我熟睡的额头。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妈妈心里有病。当年她噩梦不断,总说不要把她一个人丢下……”
“可我贪图她专家的光环,想着她的名声能给我带来体面……是我太自私了……”
就在这时,我感到一股熟悉的温暖。
外婆站在雪中,朝我张开双臂。
“年年,跟外婆走吧。”
我扑进她怀里,回头看见妈妈也站在不远处,眼神清澈,不再有从前的偏执。
“妈妈…”
她走过来,轻轻握住我的手:“对不起,年年。”
外婆牵起我们俩的手:“都结束了,我们回家。”
三个身影在雪中渐行渐远,终于离开了这个充满伤痛的世界。
“爸爸……对不起你。”
他转身,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入苍茫雪幕中。
雪,无声地下着,覆盖了来时的脚印,也试图覆盖住所有的伤痛与悔恨。
只有那座小小的墓碑,证明着一个叫年年的孩子,曾经来过这个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