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硝烟、焦糊、血腥和那令人作呕的自爆虫粘液腐蚀的酸臭。应急灯的光芒在烟尘中显得晦暗不定，勉强照亮一片狼藉。李莉压抑不住的呜咽声像是钝刀子，一下下刮在每个人的心上。
刘浩静静地躺在距离爆炸破洞不远的地方，身体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焦黑与粘液覆盖下的惨白相间的颜色，半边身躯几乎不成形，早已没了气息。这个沉默、坚忍、在最后关头爆发出惊人勇气的男生，用生命为所有人推开了一道通往毁灭的门，自己却被永远留在了门后。
沈知仪跪坐在不远处，手臂的夹板在刚才的混乱中又裂开了，但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怔怔地看着刘浩的遗体，眼镜片后的眼睛空洞而湿润。宗玥紧紧抓着哥哥的手臂，小脸煞白，眼泪无声滑落。周明和张海站在门口，身上还沾着镰刀虫的污血，脸上却只剩下了木然的悲恸和战斗后的虚脱。孙倩扶着几乎瘫软的李莉，嘴唇紧抿，眼神沉重。
宗界拄着砍刀，缓缓走到刘浩身边。他低头看着这个相识不过几日、却已在生死间建立起牢固信任的同伴，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未能保护周全的自责，有对刘浩最后时刻决绝勇气的震撼，更有一种冰冷的、对末世残酷规则的深刻认知。死亡，原来如此近，如此轻易。
“把他……好好安葬吧。”沈知仪的声音沙哑地响起，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悲伤，“不能让他留在这里……腐坏，或者……被亵渎。”
众人沉默地点头。现在这种情况，火化也许是最体面的选择。
周明和张海默默地找来一些相对干燥的木材和废弃布料，在仓库角落清理出一块地方，准备搭建一个简易的柴堆。李铭和孙倩帮忙将刘浩的遗体小心地抬过去，尽可能整理了一下他破碎的衣物和仪容。李莉挣扎着过来，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轻轻擦拭着刘浩脸上未被严重灼伤的部分，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
宗玥找来一小罐之前找到的、几乎没怎么用过的劣质合成油脂，准备作为助燃剂。
没有人说话，只有压抑的啜泣和物品挪动的轻微声响。悲伤如同实质的潮水，淹没了刚刚经历了一场惨胜的仓库。
柴堆搭好了。刘浩躺在上面，面容安详了些许。
沈知仪从李铭手中接过一支点燃的火把，火光在她苍白的脸上跳跃。她深吸一口气，手臂颤抖着，就要将火把递向柴堆。
“等等。”宗界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他盯着刘浩的遗体，眉头紧锁。不，不是盯着遗体，而是盯着遗体上方的……空气？在其他人眼中，那里空无一物。但在宗界的视野里，或者说，在他左腕烙印传来的、某种超越视觉的奇异感知中，他“看到”了——一缕极其微弱、却纯粹而温暖的金色光晕，正从刘浩遗体的胸口位置缓缓升腾、凝聚！
那光晕起初淡得几乎看不见，但很快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亮，最终汇聚成了一团拳头大小、稳定燃烧着、仿佛拥有生命般的金色火球！火球静静悬浮在刘浩遗体上方一尺处，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悲壮、不屈与纯净意志的波动。
这是……
几乎是同时，那沉寂了片刻的古老低语声，再次在宗界意识深处响起，这一次，声音里竟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急促与渴望？
“……英魂？！未受污染、在极致奉献与守护意志中凝聚的纯粹灵性之火！罕见的珍宝！快！吸收它！它能大幅补全你的烙印，强化你的精神本源！这是那凡俗生命最后、也是最有价值的馈赠！”
英魂？吸收？
宗界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瞬间明白了这“英魂”是什么——是刘浩的灵魂！是他临死前那股决绝的、为了保护同伴而不惜一切的意志所化的、最纯粹的精神能量残留！
低语催促他立刻吸收，将这“珍宝”据为己有，化为自身力量成长的养分。这无疑是快速变强的捷径，符合低语一直以来的冷酷“试炼”逻辑。
但是……
宗界看着那团温暖、纯净、仿佛还带着刘浩最后一丝气息的金色火球，又看了看周围沉浸在悲伤中的同伴，尤其是几乎崩溃的李莉和眼神空洞的沈知仪。
吸收？将这为了保护他们而牺牲的同伴最后的存在，当做“养料”？
不。
“有没有办法……”宗界在意识中，用极其强烈的意念向那低语发问，“不吸收它……而是……保存它？或者……让他……回来？”
他问出这句话时，自己都觉得荒谬。人死怎能复生？但在这样一个连怪物、烙印、源点都存在的崩坏世界，灵魂以“英魂”形式显现，是否意味着……有一线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可能？
低语沉默了片刻。那沉默中，宗界能“感觉”到一种混合了惊愕、不耐、甚至……一丝被冒犯般的恼怒？
“……愚蠢！软弱！凡俗的情感蒙蔽了你对力量本质的认知！”低语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尖锐，“英魂脱离躯壳，若不立刻吸收或引导至特殊环境，很快就会消散于混沌，归于虚无！保存？除非你有‘冥河之瓶’或‘永恒静滞力场’！至于‘回来’……哼，破碎的陶罐，即便找回所有碎片，又如何恢复原状？除非……”
它似乎极其不情愿说出下面的话，但宗界那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丝不惜代价也要寻求答案的执拗意念，让它最终还是冷冰冰地吐出了几个词：
“……除非你能找到一个高度契合、且能容纳灵性存在的‘容器’。比如，某些旧时代巅峰时期制造的、拥有仿生神经网络和能量接口的‘仿真人’躯壳。在‘源点’能量的浸润和特定引导下，或许……有极微小的概率，能让这团残存的意志重新‘苏醒’，获得一个……劣化的、非自然的‘延续’。”
仿真人！旧时代的仿生科技造物！宗界心中一震！他记得在回收站时，偶尔能看到极其残破的、早已被淘汰的旧型号服务型仿真人部件，大多是金属骨架和破旧的拟真皮肤，智能核心早已销毁。那种东西，能作为“容器”？
但这是目前唯一听起来有理论依据的“希望”，哪怕渺茫如风中残烛！
“告诉我，哪里可能找到这种……还能用的仿真人躯壳？”宗界急切地追问。
“……哼。”低语似乎对他放弃吸收英魂、选择这条希望渺茫的麻烦之路极为不满，但最终还是给出了信息，“此等造物，旧日多集中于核心行政区、高级研究院所，或某些特殊服务场所。此学院……或许‘高级生物仿生实验室’或‘旧时代科技陈列馆’可能存在残次品或教学模型。但能否使用，犹未可知。汝确定要为一个凡俗的残魂，耗费如此精力，放弃眼前的力量？”
“我确定。”宗界的意念没有丝毫动摇。力量可以慢慢获取，但这种牺牲与守护，不应被如此轻易地“消化”。这不仅仅是为了刘浩，也是为了此刻仓库里所有看着他的人心。
低语不再回应，仿佛彻底对他失望，陷入了沉寂。
现实中，只过去了短短几秒。
沈知仪手中的火把还停在半空，众人都疑惑地看向突然出声阻止、又陷入沉默、表情变幻的宗界。
宗界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那团只有他能看到的金色火球上，声音清晰而坚定地响起：
“先别点火。刘浩……可能还有救。”
“什么？！”众人齐声惊呼，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宗界，你……你说什么？”沈知仪声音颤抖，手中的火把险些掉落。
李莉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爆发出惊人的希冀光芒：“宗哥！真的吗？浩哥他……他还能活过来？！”
周明和张海也瞪大了眼睛，呼吸急促起来。
宗界抬起手，指向刘浩遗体上空——那里在其他人看来依然空荡。“我看不到刘浩的遗体，但我能看到一点……别的。”他斟酌着用词，既不能完全透露低语和烙印的秘密，又要让大家理解，“刘浩最后保护大家的意志……非常强烈，凝聚成了一种特殊的能量体，暂时还没有消散。这或许……是他最后的‘存在’。”
他顿了顿，看向沈知仪：“沈老师，你听说过旧时代关于‘灵魂能量’或者‘意识残留’的研究吗？还有……仿真人技术？”
沈知仪一愣，作为教授《AI伦理与历史沿革》的教师，她立刻明白了宗界的暗示，眼中也燃起了一丝惊疑不定的光芒：“你是说……刘浩的意识可能以某种形式留存？仿真人……作为载体？但这……这太匪夷所思了！而且仿真人技术早就被更高效的AI和仿生外骨骼取代，现有的都是废品，神经接口和能量系统早就……”
“总是一个希望。”宗界打断她，“我们之前找到了‘源点’，我身上也发生了一些变化。这个世界，已经不能用常理衡量。只要有理论上的可能，哪怕再渺茫，我们也应该试试。”
他的话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尤其是提到“源点”和他自身的变化，让众人心中那点荒谬感被一种模糊的、基于现实的希望所取代。是啊，怪物、烙印、源点都出现了，为什么灵魂不能暂留？为什么仿真人不能作为容器？在这个一切都已崩坏的世界，最不可能的事情，反而成了需要去尝试的选项！
“宗哥！你说怎么做！我们都听你的！”周明第一个反应过来，用力抹了把脸，将悲伤暂时压下，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张海更是情绪激动，这个平时木讷寡言的男孩，此刻眼眶通红，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迹滚滚而下，他用力点头，声音哽咽却响亮：“对！宗哥！救浩子！一定要救他！要我干什么都行！”说完，竟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连日来的恐惧、压力、并肩作战的情谊，以及刘浩牺牲带来的巨大冲击，在这一刻随着泪水彻底宣泄出来。
沈知仪和宗玥连忙上前安慰他，孙倩也拍了拍他的肩膀。张海哭得稀里哗啦，被众人一劝，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赶紧用袖子胡乱擦脸，但眼神里的急切和恳求没有丝毫减少。
“第一，”宗界开始部署，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冷静条理，“李莉，用最干净的容器——那个密封的金属样品罐，把刘浩的……‘英魂’小心引导进去。”他描述了一下金色火球的位置和大致形态，李莉虽然看不见，但凭着对宗界的绝对信任和救回刘浩的强烈愿望，小心翼翼地用一个打开盖子的金属罐，在宗界的指挥下，缓缓靠近、笼罩、最后盖上了盖子。
说来也怪，那金色火球似乎对李莉（或许是因为她与刘浩的亲近，或许是因为她纯粹的希望）并无排斥，顺利地被收容进了罐中。罐子盖上后，透过半透明的观察窗（原本用于观察化学样品），能看到里面隐隐有温暖的金光流转。
“把它放在仓库最中央，用干净的布垫好。不要靠近火源和强能量源。”宗界吩咐。李莉如奉纶音，小心地捧着罐子，走到仓库中央清理出来的空地上，郑重地安放好。那微弱的金光，竟奇异地驱散了一些周围的阴冷和绝望气息，带来一丝莫名的慰藉。
“第二，清点损失，立即修复防御。”宗界的目光扫过被炸开的大洞、布满飞虫粘液和抓痕的墙壁气窗、以及被撞得有些变形的正门，“大门栅栏需要重新校正加固。所有通风口、气窗，立刻加装双层更细密的金属网，网眼必须小于飞虫体型。地面所有可能的缝隙、管道口，全部检查封堵。自爆虫是从地漏进来的，类似漏洞必须彻底排查。”
“第三，”他看向角落里那个已经初具雏形、但在刚才爆炸中部分零件受损的核能装置框架，“反应堆的组装必须立刻完成。有了稳定能源，我们才能做更多事。玥玥，李铭，你们跟我一起，连夜修复和组装。周明，张海，孙倩，你们负责防御工事的紧急修复。沈老师，你统筹协调，并照顾李莉和刘浩的……‘英魂’。”
分工明确，时间紧迫。悲伤并未消失，但转化为了更加急迫的行动力。为刘浩争取那一线渺茫希望的信念，如同一针强心剂，注入了每个人的心中。
仓库内再次忙碌起来，但与之前的慌乱不同，这一次的忙碌充满了目的性和一种沉静的决心。
周明和张海带着工具，开始叮叮当当地修复大门栅栏和加固门框。孙倩和宗玥（在宗界的许可下）负责裁剪仓库里找到的金属丝网，覆盖所有通风口。李铭则拿着手电和工具，仔细检查地面和墙角的每一处缝隙。
而宗界，带着宗玥和李铭，来到了核能装置旁。他闭目片刻，脑海中那些关于放射性同位素热电发生器的图纸碎片再次清晰浮现。他快速指出了受损部位和替代方案。宗玥的巧手和李铭的力气得到了充分发挥。他们修复了扭曲的合金框架，重新焊接了断裂的热电偶连接线，用找到的铅板仔细包裹好那罐危险的铯-137源，安装在装置核心的屏蔽腔内。接着是能量输出接口的组装、散热片的安装、简易监控仪表的连接（利用旧万用表改造）……
时间在专注的劳作中飞速流逝。仓库外依旧是无边的黑暗，但仓库内，应急灯、火把的光，以及中央那罐“英魂”散发出的、稳定而温暖的金色微光，交织在一起，照亮了每一张汗水和污迹混合却神情专注的脸。
沈知仪一边用未受伤的手协助传递工具，一边关注着所有人的状态，不时提醒喝水休息。李莉则紧紧抱着膝盖，坐在安放英魂的罐子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流转的金光，仿佛那是她全部的世界。
终于，在东方天际泛起第一丝鱼肚白的时候。
宗界将最后一条输出电缆连接到预设的接口上，检查了一遍所有的连接和屏蔽。
“准备……启动。”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众人屏住呼吸，围拢过来（除了守在门口的周明和张海）。
宗界深吸一口气，按照图纸和直觉的指引，拨动了几个关键的开关和调节阀。
装置内部传来极其轻微的、元器件通电的嗡鸣声，以及放射性源开始稳定释放热量、被热电偶阵列捕捉转换的微弱物理过程。仪表盘上，代表输出电压和电流的指针，开始极其缓慢、但坚定地向上爬升！
成了！
一个简陋、丑陋、功率可能只够点亮几盏灯和驱动小型设备的微型放射性同位素热电发电机，在这个废墟仓库里，在众人一夜不眠不休的努力和一丝英魂之光的见证下，成功启动并运行了！
虽然输出功率不高，但这是一个里程碑！意味着他们拥有了独立的、稳定的能源！意味着克隆机有可能启动！意味着更多的可能！
黎明的微光透过修补过的气窗和破洞，与仓库内新生的、稳定的电能光芒，以及中央那团温暖的金色英魂之火，交融在一起。
众人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混合着悲伤、希望与成就感的复杂神情。
刘浩用生命换来的喘息之机，没有被浪费。他们守住了仓库，修复了防御，更是点亮了第一簇属于他们自己的、在黑暗中倔强燃烧的科技之火。
前路依然漫长，寻找仿真人躯壳的希望依旧渺茫，但至少此刻，他们不再是完全被动地在黑暗中挣扎。
薪火已传，路，还要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