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室里,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土豆压抑不住的低吼,在灰尘弥漫的空气中颤抖。那粘腻、湿漉的脚步声停在门外,近在咫尺。
昏黄的应急灯光将门外走廊映照得半明半暗,一个模糊的、略高于人形的轮廓,投在门框下方的光影边缘。没有呼吸声,没有衣物摩擦声,只有一种……细微的、如同许多潮湿纸张被缓慢揉搓的窸窣声,还有隐约的、类似漏电的微弱噼啪声。
我慢慢蹲下身,尽量不发出声音,从工具腰带上(在医疗室找到的旧装备)抽出一柄沉重的、锈迹斑斑的管钳。老吴单手紧握着一根从检查床上拆下来的金属支架,眼神凶狠,但额头渗出汗珠。小雅和阿哲退到档案柜后面,脸色惨白,阿哲死死捂住土豆的嘴,防止它再次吠叫。
门把手,那个老旧的黄铜球阀,开始极其缓慢地转动。
嘎吱……嘎吱……
转动并不顺畅,仿佛门外的东西不太熟悉这种机械结构,或者……它的“手”并不适合这种操作。
终于,“咔哒”一声轻响,门锁弹开。
门,被一股平稳但并非暴力的力量,缓缓向内推开。
光线涌入,照亮了门口那东西的局部。
首先看到的是一只手,搭在门框上。那是一只人类的手,或者说,曾经是。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寂的、浸泡过久的灰白色,布满细密的、如同电路板走线般的暗青色脉络,这些脉络在皮下微微搏动,发出极其暗淡的蓝光。手指修长,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仿佛油污和铁锈混合的秽物。最诡异的是,这只手的动作姿态,带着一种刻意模仿人类的、略显僵硬的“自然感”。
然后,是半个身子侧了进来。
它穿着“探针”号的连体工作服,但布料湿透,紧贴在身上,颜色污浊不堪,多处撕裂。工作服胸口模糊的“探针”徽标上,覆盖着一层半透明的、胶质般的薄膜。它的脸……
我的胃部一阵抽搐。
那是一张中年男性的脸,五官轮廓依稀可辨,甚至能看到粗硬的胡茬和额头的皱纹。但整张脸如同劣质的蜡像,缺乏细微的表情纹理,皮肤同样是死灰色,同样布满暗青脉络。它的眼睛睁着,瞳孔扩散,蒙着一层白翳,但白翳深处,却有一点极其微弱的、不断变换颜色的光点在游移,如同坏掉的摄像头在尝试对焦。
它的嘴巴微微张开,里面没有牙齿和舌头,只有一片不断蠕动、聚合又散开的、由细密数字和几何碎片构成的黑暗。
它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那颗诡异的头颅缓缓转动,“视线”(如果那能称为视线)扫过房间。掠过档案柜、散落的录音带、我们藏身的角落……
它的“目光”在我们藏身的大档案柜阴影处停留了一瞬。
我屏住呼吸,握紧管钳的手心全是冷汗。Probe-05的警告在脑中轰鸣:模仿者,模仿高信息熵结构,核心空洞扭曲……它会攻击吗?它的目的是什么?
突然,它的喉咙里发出声音。不是语言,而是一串断断续续的、扭曲变调的、仿佛坏掉的收音机在播放不同人声片段的杂音:
“……观测……读数……异常……(电流杂音)……报告……需要……(一阵低沉含混的、像是某个女声在哼歌的片段)……风暴……来了……(变成尖锐的金属摩擦声)……锚点……锚点……”
这些碎片化的“语言”毫无逻辑,更像是它曾经“接触”过的、来自这个平台或遇难者的声音记忆,被随机播放出来。这比纯粹的嘶吼更令人毛骨悚然。
它似乎没有立刻发现我们,或者说,没有将我们判定为需要立刻处理的“目标”。它在原地站了几秒钟,那些暗青脉络的搏动加快了些,然后,它缓缓转过身,拖着湿漉漉的脚步,沿着走廊,向着通往上层甲板的楼梯方向走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风浪和机械噪音中。
我们一动不动,又等了几分钟,确认那声音真的消失,才敢大口喘息。
“那……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阿哲松开土豆,声音发颤。土豆也不再狂吠,只是紧紧贴着阿哲的腿,浑身发抖。
“模仿者……Probe-05录音里提到的。”我低声道,心脏还在狂跳,“它看起来……像是某个死去的‘探针’成员,被异常‘腐蚀’后变成的……”
“它刚才说的话,”小雅脸色苍白,“有些词,像‘报告’、‘观测’、‘锚点’,是不是它生前作为观测员的记忆碎片?”
“很有可能。”老吴喘着气,受伤的手臂因为紧张而疼痛,让他额头冷汗更多了,“但它没攻击我们?是没发现,还是……我们不符合它的‘清理’或‘模仿’标准?”
这是个关键问题。清理者追杀我们,因为我们是“高熵异常数据”。模仿者呢?它们似乎有不同的行为模式。或许它们只对特定的“信息结构”感兴趣?或者,它们还在“观察学习”阶段?
无论如何,这个平台上存在其他威胁,而且不止一个。我们之前的“安全感”荡然无存。
“不能待在这里。”我站起身,将笔记本小心收好,“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主控室或反应堆控制室,弄清楚这个平台的沉降协议,还有那个‘相位密钥’算法。如果Probe-05说的是真的,平台可能会自沉,我们必须在那之前拿到坐标,或者找到离开的方法。”
“外面有那个东西……”小雅看向黑漆漆的走廊。
“小心点,保持安静。它好像往上走了,我们往下。主控室和反应堆通常在下层或中层。”我回忆着一般海上平台的布局。
我们整理了一下装备:我有管钳,老吴有金属支架,阿哲找到一把消防斧(在走廊的消防柜里,虽然锈蚀但还算结实),小雅拿了一把长柄扳手。带上一些找到的压缩饼干和水,以及最重要的笔记本和合金盒子。
再次进入走廊,昏黄的灯光下,每一个阴影都显得可疑。我们尽量放轻脚步,沿着墙壁移动,警惕着任何声响。走廊里弥漫着更浓的霉味和那种怪异的甜腥气,有些地方的地面有湿漉漉的脚印,不是我们的,脚印边缘粘着黑色的油污——是模仿者留下的。
我们找到向下的楼梯,金属台阶锈蚀严重,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嘎吱声。楼梯井里更暗,只有底层透上来一点微光。
下到中层甲板,环境更加复杂。这里是工作区,管道密布,各种阀门、仪表盘、控制箱林立,许多设备已经损坏,有的还在发出断续的嗡鸣或嘀嗒声。空气更加闷热,带着一股润滑油和某种化学试剂的混合气味。
根据墙上的指示牌,我们找到了通往“主控制室”和“反应堆/动力舱”的岔路。
“分头行动?”老吴皱眉,“更快,但也更危险。”
我想了想:“不能分太开。主控室可能有关键信息,反应堆控制室则是沉降协议的核心。我们先去主控室,看能不能远程获取反应堆数据,如果不行,再去动力舱。保持通讯……虽然对讲机可能没用,但至少别离太远。”
我们选择了主控室的方向。通道更加狭窄,两侧的管道不时滴下冰冷的水珠。一些仪表的玻璃罩碎了,指针胡乱摆动或卡死。越靠近主控室,墙上的“探针”徽标和各类警告标识越多,其中不少标识的图案和文字是我们从未见过的,充满了神秘学的意味。
主控室的门是一扇厚重的防爆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稳定的、比走廊明亮许多的冷白色光线,还有……低低的、持续的嗡嗡声,像是很多台老式服务器在同时运转。
我们互相使了个眼色,轻轻推开门。
门内的景象让我们一怔。
主控室很大,呈半圆形,正对门口是一整面弧形的、由数十块大小不一的显示屏组成的监控墙。令人惊讶的是,超过一半的屏幕竟然亮着!显示着各种波形图、数据流、静态的雷达扫描界面(扫描范围一片空白,只有中心代表平台的绿点)、以及多个不同角度的平台外部监控画面——在那些画面里,狂风暴雨,巨浪滔天,墨黑色的海水疯狂拍打着平台的支柱。
控制台前,是几排老式的、带有物理按键和旋钮的操作面板,许多指示灯在闪烁,虽然大部分是代表警告或待机的黄色、红色。房间中央,还有一个巨大的、似乎是手动操控的舵轮和推进器控制杆。空气里弥漫着臭氧和电子设备发热的气味,但整体异常“干净”,没有多少灰尘,仿佛一直有人维护。
最引人注目的是,在弧形屏幕墙的正中央,最大的那块主显示屏上,显示的不再是数据或图像,而是一行不断闪烁的、鲜红色的倒计时数字:
【“方舟”协议最终阶段 – 自沉程序启动】
【核心反应堆安全闭锁解除倒计时:04:17:22】
【目标沉降坐标:已锁定。相位密钥验证:等待输入。】
【警告:输入失败或超时将触发强制沉降,不可逆转。】
4小时17分钟!时间比我们想象的要紧!
而在倒计时下方,还有一个不断跳动的、复杂的数学表达式和坐标转换流程图,旁边标注着“相位密钥算法(简化版)”。那算法的核心变量之一,赫然是“Theta观测站核心谐振频率(需实时测量)”,另一个是“‘异常’初始爆发点与当前时间的相位差(需外部输入)”。
实时测量频率?外部输入时间差?
我们需要测量这个平台此刻的核心频率,还需要知道“异常”爆发(也就是2025年12月31日23:59分那一刻)的精确时间戳,与“现在”(这个平台所感知的“现在”)的差值。母亲笔记本里提到了“需结合观测站核心频率与‘异常’爆发点的时间差进行逆推”。
“看那里!”小雅指着控制台旁边一个独立的、像是某种精密信号发生器的设备,它的屏幕上正显示着一串不断微调的数字,单位是MHz。“那是核心频率吗?”
我走过去。设备很古老,但状态似乎正常。屏幕显示:“基准谐振频率:14.31818 MHz ± 0.00001” 这个数字在极其缓慢地漂移。旁边有手写的标签:“站心晶振 – 时基源”。
这很可能就是我们要的“核心频率”!一个极其稳定(尽管在缓慢漂移)的基准时钟信号,是这个观测站一切时间测量的基础。母亲笔记本里提到的“观测站核心频率”,很可能就是指这个!
“频率有了。”我快速用找到的纸笔记下这个数字和它的漂移范围,“但‘异常’爆发点的时间差……我们怎么知道这里的‘现在’是几点?” 平台上的时钟早已停止或混乱,我们的电子设备时间都停留在“12月32日”,但那只是系统显示的错误时间,并非真实流逝。
老吴在控制台上摸索,试图调出系统日志或内部时钟。许多按键没有反应,屏幕上的菜单也大多晦涩难懂。
“有没有可能……”阿哲看着那些闪烁的屏幕和外面狂风暴雨的监控画面,“这里的时间……和外面不一样?Probe-05在录音里不是说‘线性时间的概念越来越模糊’吗?”
“混乱,但不代表没有基准。”我思索着,“这个平台自己需要一个内部计时来运行协议。沉降倒计时就是一种计时。我们需要找到一个能够关联‘异常’爆发那个绝对时间点的参照。”
我的目光落在主控室一侧墙壁上,那里挂着一个老式的、带日历功能的石英钟。钟早已停止,指针指向一个模糊的时刻,日历窗口显示着……看不清楚。
我走过去,擦掉厚厚的灰尘。钟的指针停在4点17分(上午还是下午?),日历窗口显示的日期是……2025年12月31日?!
我浑身一震。这个钟停在了“异常”爆发的那一天?是巧合,还是平台在那一刻受到了冲击?
“看这个!”小雅在控制台下方的一个抽屉里,找到一本厚重的、皮革封面的值班日志。她快速翻到最后一页有字迹的地方。
字迹是Probe-05的,和他录音里的语气一致:
【最后一次常规记录。外部时间参考信号(GPS/北斗/网络授时)全部中断已超过72小时。依靠站心晶振维持局部时间。根据晶振累计误差和最后一次有效授时推算,外部‘主膜’时间约为:2025年12月31日,傍晚。具体时分不确定。】
【观测到全球性‘时间溢出’错误码在残余通讯频道中广播。确认‘12/32’异常已全面爆发。主锚点失守。】
【启动‘方舟’协议最终预案。设定自沉倒计时:72小时。目标:携关键数据沉降至预设坐标,触发‘相位密钥’算法,为后来者保留锚点线索。】
【愿……还有后来者。Probe-05,绝笔。】
日志的日期落款,正是2025年12月31日。
所以,平台在“异常”全面爆发、外部时间信号中断后,依靠自己的晶振又运行了大约三天(72小时),然后设定了自沉?Probe-05记录时是“傍晚”,具体时间不详。而现在,自沉倒计时还剩4个多小时。
假设Probe-05记录日志时,外部时间是12月31日傍晚6点左右(一个猜测),那么从那一刻到现在,平台内部晶振累积运行的时间,就是“异常”爆发点与“现在”的时间差!这个时间差,我们可以从自沉倒计时反推!
自沉倒计时总设72小时,现在剩4小时17分,那么已经运行了约67小时43分钟。
但这是平台内部的主观时间流逝。由于时间混乱和晶振可能的漂移,这个值并不精确,但可能是我们唯一能获得的近似值!
“67小时43分钟……换算成秒……”我快速心算,“大约是243,780秒。把这个和核心频率14.31818 MHz一起代入算法……”
母亲笔记本里的算法片段需要结合频率和时间差。频率是f,时间差是Δt。算法很复杂,涉及三角函数、对数和对频率偏移的修正。我拿着笔记本,对着主屏幕上简化版的算法流程图,试图理解和计算。
这不是简单的代入,需要对“相位”有深刻理解。我努力回忆自己作为嵌入式工程师对时钟和相位的知识,结合母亲那些充满隐喻的符号注释,一点点拼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倒计时无情地跳动着:【04:01:15】。
汗水浸湿了我的后背。计算遇到瓶颈,有几个参数含义不明。
“需要帮忙吗?”小雅紧张地看着我,“我大学辅修过物理……”
“这里,”我指着一个符号,“母亲注释说这个代表‘观测站与主膜残留耦合系数’,可能和平台接收到的、最后的有效外部时间信号强度或畸变有关……这我们根本不知道。”
没有完整数据和密钥,我们可能无法准确计算出最终坐标。
就在这时,主控室的门,突然毫无征兆地,猛地被从外面关上了!
“砰!”
厚重的防爆门闭合的巨响在室内回荡。同时,门上方的红色警示灯亮起,一个机械语音提示响起:
【检测到未授权生物活动接近主控室。安全协议启动。隔离门锁死。】
我们被困住了!
“谁?”老吴冲到门边,试图从内侧开门,但门纹丝不动,控制面板上的状态灯显示“远程锁定”。
几乎在门关上的同时,主控室内,除了主屏幕和少数关键设备,其他大部分显示屏和控制台的灯光,开始一片接一片地熄灭!仿佛有东西在外部切断了非关键电路的电源。
房间陷入半昏暗状态,只有主屏幕的倒计时红光和少数应急灯亮着,将我们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墙壁和设备上。
“它……它知道我们在这里?”阿哲声音发紧,握紧了消防斧。
“不一定是我们,”我盯着那些熄灭的屏幕,一种更糟糕的猜测浮现,“可能是模仿者……或者其他东西,触发了平台的某种安全协议。或者……沉降程序的一部分,就是逐步关闭非必要系统,集中能源。”
话音刚落,一阵刺耳的、高频的警报声从控制台某个角落响起!同时,主屏幕上弹出一个新的、更加刺目的警告窗口:
【检测到核心缓冲区数据异常访问!】
【访问源:内部网络,物理端口:B-7(档案室备用数据接口)。】
【访问内容:尝试解密‘Probe-03最终任务数据碎片(加密)’。】
【访问行为特征:符合已知‘模仿者’数据吞噬模式!】
【警告:关键数据面临窃取/污染风险!】
档案室!模仿者在档案室!它在尝试解密母亲的数据碎片!Probe-05的录音提到,算法线索也在Probe-03的数据碎片里!如果被模仿者得到……
“我们必须出去!”我急道,“不能让它拿到数据!” 而且,被困在这里,等到倒计时结束,我们就会跟着平台一起沉入海底!
但是门被锁死了。通风管道?太小。控制台有外部通讯设备吗?或许可以尝试呼叫……但希望渺茫。
我的目光落在控制室中央那个巨大的舵轮和推进器控制杆上。旁边有一个标识:“应急手动超控(仅限物理断线时)”。下面有一行小字:“切断主控电路连接后,可手动干预部分平台姿态及推进(如果推进器仍有残存动力)。”
手动干预?在这种天气?而且推进器还能用吗?
倒计时跳到了 【03:55:48】。
外面,狂风暴雨的嘶吼似乎更猛烈了。平台摇晃得更加厉害,金属结构发出的呻吟变成了痛苦的哀鸣。
模仿者在窃取母亲的数据。
我们被困在即将自沉的控制室。
坐标算法还未解开。
希望,正在随着倒计时的数字,一点点沉入冰冷的深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