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红大会的狂欢,持续了整整一夜。何家村的男女老少,仿佛要把过去几十年积攒的辛劳与期盼,都在这个金色的夜晚尽数释放。许多人平生第一次,亲手触摸到如此厚实的一沓现金,那带着油墨香的崭新手感,比任何华丽的许诺都更真实,更让人心安。
第二天,当第一缕晨光照进村子时,喧嚣退去,一种崭新的秩序开始悄然建立。村民们看何璐婳的眼神,彻底变了。那里面混杂着感激、敬畏,以及一种毫无保留的信赖。她不再仅仅是“何家的女娃”,而是被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们共同加冕的、无可争议的领路人。
然而,成功的果实不仅有甜美的汁液,也吸引来了四面八方的目光。
分红大会结束不到三天,一列由数辆黑色轿车组成的车队,浩浩荡荡地开进了何家村。领头车上走下来的,是县里主管农业的周副县长。他一下车,就紧紧握住前来迎接的何璐婳的手,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
“璐婳同志!不,我应该叫你何总!你可是我们县今年最大的惊喜,是我们农业现代化转型的一面旗帜啊!”
随同周副县长前来的,还有县电视台、县日报以及好几家省内主流媒体的记者。一时间,长枪短炮对准了何璐婳和她身后的这片金色土地。闪光灯此起彼伏,将这位年轻的“首席技术官”推向了前所未有的聚光灯下。
在村委会临时布置的会议室里,周副县长表达了县里对“何家村模式”的高度重视。他当场拍板,将给予项目一系列政策扶持,包括专项农业补贴、基础设施建设贷款优惠,并承诺将何家村通往镇上的那条坑洼不平的土路,在明年开春前,修成平整的柏油马路。
每一个承诺,都引来在场村民代表的一阵欢呼。
陈菲坐在何璐婳身边,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在她看来,这一切都是项目高速发展的催化剂。政府的背书,意味着资源和绿灯。她甚至已经开始构思,如何利用这次媒体的集中曝光,策划一场声势浩大的品牌公关活动。
“璐婳同志,”在描绘了一番美好蓝图后,周副县长终于图穷匕见,“县里希望,你们能发扬风格,把‘金穗六号’的成功经验,尽快复制推广到周边的几个村子。明年,我们能不能争取搞出一个千亩级别的‘金穗产业带’?到时候,县里给你们开庆功会,给你请功!”
“千亩”,这个熟悉的数字,像一根针,轻轻刺了何璐婳和陈菲一下。
“周县长,感谢领导的关心和支持。”陈菲抢在何璐婳之前,圆融地回答道,“扩大规模,是我们正在积极规划的方向。我们与合作方‘鲜到家’的合同里,也明确了明年要扩张到三百亩。至于千亩的目标,我们一定努力,但这需要科学的规划和时间。”
陈菲的回答滴水不漏,既表达了积极的态度,又巧妙地将压力挡了回去。
送走热情的领导和媒体,办公室里再次安静下来。但这一次,气氛不再是之前的紧张,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思索。
“三百亩。”陈菲在白板上写下这个数字,然后画了一个圈,“这是我们明年必须完成的硬指标。土地,从哪里来?”
这正是摆在所有人面前最现实的问题。何家村剩下的田地,零零散散,加起来也不足五十亩,而且土壤条件参差不齐。想要凑齐新增的一百八十亩优质土地,必须把目光投向村外。
“我已经做过初步调研,”陈菲调出了一张地图,“隔壁的张家湾和李家坳,都有大片连片的土地。而且因为这两年青壮年外出务工,很多地都半荒着。我们可以去跟他们谈土地流转,租金可以给得高一点。有政府牵头,事情应该不难办。”
“不行。”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是何璐婳,另一个是张立。
张立走上前来,指着地图解释道:“我去那两个村子看过,他们的土壤有机质含量非常低,而且因为过去长期、过量使用化肥农药,土壤的板结和酸化情况很严重。按照我们的标准,要把那样的生土,改良成熟地,至少需要两年不间断的有机滋养。一年之内,根本不可能种出和今年品质相当的‘金穗六号’。”
“我们签的是对赌协议!”何璐婳补充道,语气严肃,“品质下降5%,我们就要赔付巨额的品牌损失。这个险,我们冒不起。我们的模式,核心是‘养地’,而不是‘用地’。这个根,不能动。”
“那怎么办?”陈菲感到一阵头疼,“合同签了,媒体也报道了。我们总不能告诉大家,我们明年扩张不了吧?那会成为一个笑话!”
新一轮的矛盾再次出现。陈菲的商业逻辑,与何璐婳和张立的农业逻辑,发生了剧烈的碰撞。一个是追求规模和速度的“市场思维”,一个是尊重自然和规律的“土地思维”。
“我们缺的,不是地。”何璐婳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她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一直没说话的父亲。
“我们缺的,是能种出合格‘金穗六号’的人。”
她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擦掉了陈菲画的地图,然后写下了三个字:
“育种人。”
“我的想法是,与其我们去管理别人的地,不如我们来培养懂我们这套方法的人。”
何璐婳的思路豁然开朗,她越说越清晰:“我们可以成立一个‘金穗六号农民学院’。从明年开春起,面向周边的村庄,招收第一批学员。人数不用多,十个,或者二十个。但必须是真正热爱土地、愿意学习的年轻人。”
“让他们跟着我们,完完整整地经历一个种植周期。从冬季的土地改良、有机肥堆制,到春季的播种、育苗,再到夏季的田间管理、生物防虫,最后到秋季的采收和分拣。我爸、张立和我,亲自给他们上课。不仅教技术,更要教我们对待土地的态度。”
“一年之后,这些学员毕业了。他们回到自己的村子,可以成立自己的种植小组。我们提供种苗和技术支持,并派人定期巡查指导。他们种出来的玉米,只要能通过我们‘品质委员会’的检测,我们就以保护价全部收购,纳入‘金穗六号’的品牌体系。”
“这样一来,”她做着总结,“我们扩张的,就不再是不可控的土地,而是可控的‘标准’和‘人才’。我们的根,扎得更深了。我们不是在做一次性的买卖,我们是在播撒一片未来的种子。这比单纯的土地流转,要慢,但是要稳得多。”
这个“农民学院”的构想,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陈菲的脑子飞速转动。她立刻意识到了这个方案的巨大价值。从商业角度看,这是一个绝佳的品牌故事!“金穗六号”将不再仅仅是一个农产品,它将成为一种标准、一种认证、一种农业教育的输出品牌。它的护城河,将从“独家风味”,升级为“独家体系”。
“我同意。”陈菲斩钉截铁地说,“公关部可以立刻围绕‘农民学院’策划新的故事线。我们可以邀请‘鲜到家’和政府,成为学院的共建方。这盘棋,比我想的要大得多!”
何父一直默默地听着,这时,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欣慰的笑容。他知道,女儿已经真正找到了那条将土地的良心与广阔的市场连接起来的道路。
窗外,秋日的阳光温暖而明亮。那片收获后的土地,虽然暂时空旷,却在寂静中积蓄着新的力量,等待着下一个春天,去孕育一片更加广阔的金色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