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文学
扫文推文我们是认真的

第2章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叶小碗就推着小吃车出了门。

晨雾像一层薄纱,笼着棉纺厂灰旧的围墙,也笼着她那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大铁锅。

六点刚过,大院儿里上早班的人三三两两过来。

“叶师傅,老规矩,多放香菜!”

“小碗,给我那口汤冲得淡些,昨晚酒喝多了。”

叶小碗笑着应承,手里的笊篱一沉一浮,一只只馄饨像小白鹅下水,打个转就鼓胀起来。

不到一个钟头,矮桌旁已坐满了人,钱盒子里的毛票硬币“叮叮当当”。

就在最忙的时候,巷口晃过来一个高个子男人。

那人三十出头,肩宽腰窄,灰衬衫洗得发白,整整齐齐掖进裤腰。

他走近摊子,先没说话,只嗅了嗅汤锅里飘出的虾皮紫菜香,喉结轻轻滚了一下。

“同志,一碗馄饨。”声音低沉,带着一点点沙。

叶小碗抬头,对上一双黑得发亮的眼。

那眼睛像冬天里晒过太阳的河水,温温的,却深得看不见底!

“行,您先坐。”

几分钟后,馄饨上桌。

男人低头喝汤,第一口眉心就松开,第二口嘴角翘了起来。

叶小碗忙别的客,再回头时,只见那只海碗已经空了,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男人抹抹嘴,手伸进裤兜,忽然僵住,眉心又拧成川字。

他摸遍四个口袋,只掏出一枚一分硬币,孤零零躺在掌心。

“对不住……”他耳根瞬间通红,“钱包让人摸了。”

排队的人开始张望。

叶小碗愣了一下,看看那枚硬币,又看看他。

男人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

看着不像混吃混喝的无赖,八成是遇到坎了。

“算了,一碗馄饨而已。”她轻声说,转身继续下笊篱。

男人却没动。

叶小碗被盯得不自在,正想说“您自便”,忽然“咣”一声。

男人已把空碗摞到旁边一摞碗上,顺手提起地上的水桶,往锅里兑热水。

“哎——你干什么?”叶小碗吓一跳。

“洗碗。”男人闷声答,笊篱被他夺过去,铁柄在他手里像根竹筷子,轻巧地转了一圈,把锅里漂浮的馄饨渣尽数捞起。

“真不用!”

“你忙。”他两个字堵回来,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倔。

这会儿生意正好,叶小碗没心思和他计较,转身招呼被的顾客。

男人把碗筷收进塑料盆,蹲到自来水旁,“哗啦啦”搓得飞快。

见零钱盒满了,又默不作声把毛票压平,按面额分成三摞。

有熟客起哄“老板娘雇了个哑巴伙计”,他也只是抬眼笑笑,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

到了收摊儿时间。

那男人三下五除二,就把煤炉,铁锅等稳稳放到小推车下层。

折叠桌被他一夹一甩,“咔”地合拢,像拎一张纸板。

叶小碗张着嘴,笊篱悬在半空,“这位同志,今天真谢谢你……”

男人擦了擦手,终于开口:“我叫陈家南。”

“陈同志……你要是不嫌弃,我把剩下的馄饨给你装回去当午饭。”

“不用。”他顿了顿,黑眼睛又盯住她,“我明天还来,把钱补上。”

“真不用——”

“要的。”他声音很低,掷地有声,“先走了。”

说完,他转身往巷口走。

夕阳斜照,把他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条沉默的桅杆。

叶小碗望着那背影,有点异样。

竟然姓陈。

和她男人一个姓!

刚子也是这样,只会闷头干活儿。

第二天一早,叶小碗刚刚摆好摊子,陈家南就来了。

他把昨天欠的馄饨钱补上后,又坐下吃了一碗。

临走前,还用铝制饭盒打包了一份儿。

早上生意好,叶小碗没跟他说上几句话,所以他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陈家南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县医院。

住院部门口,护工阿姨正拎着铝壶打热水,见他进来,老远就喊:“小陈,又给你媳妇带啥好吃的?”

“馄饨。”陈家南简短答,脚步没停。

三楼最里头那间病房,四张床,靠窗的是苏琴。

她是棉纺厂里的挡车工,后来查出风湿性心脏病,心脏瓣膜关不严,一动就喘,两年里进出医院七八回。

此刻她半靠在床头,脸色比枕头还白,嘴唇发乌,可一看见陈家南,眼睛就弯了:“家南,你来了。”

同病房的大婶们自觉地把帘子拉上,留出巴掌大的“小两口世界”。

陈家南先把饭盒放床头柜上,再弯腰从床底拖出脸盆,兑了半盆温水,试好水温,才扶苏琴坐起:“先擦把脸,再吃饭。”

苏琴没力气,胳膊抬一半就软了。

陈家南把毛巾拧到不滴水,一点点给她擦额头、眼角、嘴角,动作轻得像在擦一件细瓷。

擦完,又拿雪花膏在手心搓开,给她抹脸。

那是他上月托人从省城捎来的,铁皮圆盒,牡丹牌,一块二毛钱,苏琴心疼得要命,却一直舍不得用。

“厂里……忙吗?”苏琴小声问。

“不忙。”陈家南把她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打开饭盒,一股热气扑出来,“趁热,张嘴。”

苏琴咬了一小口,眼睛一亮:“今天的馅儿特别鲜。”

“嗯,换了家摊儿。”他顿了顿,补一句,“就在厂门口,干净。”

苏琴吃两个就喘,他放下勺子,给她拍背,顺气。

同床的周家婶子看不过去,叹道:“小苏啊,你这男人可打着灯笼都难找!白天上班,晚上陪床,连口热汤都想着你。”

苏琴苦笑:“是我拖累他。”

陈家南像没听见,把剩下的馄饨数了数,还有十七个。

他拿医院搪瓷缸倒扣上,又用毛巾裹了一层:“晚上让护工给你蒸一蒸,我再带俩馒头来。”

苏琴拉住他袖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家南,大夫说……再交不上钱,就得停药。”

陈家南反手把她的手包进掌心,掌心全是茧子,却暖:“我想办法,你别操心。”

下午两点,他回厂。

厂财务室门口排了长队,都是领工资的。

他排在最后,轮到时,会计老刘把工资条推出来:“小陈,你的。扣除预支的二十块困难借款,实发四十六块八毛。”

又递给他一张绿纸,“厂里给你申请了‘特困职工临时补助’,十五块,一次性。”

陈家南捏着那一小叠票子,先去了住院处。

收费窗口的小姑娘翻翻账本:“302床苏琴,还欠一百八十七块四毛。”

他把刚领的补助加上自己这个月剩下的伙食费,一共五十八块八毛,全递进去,又写了一张欠条,才在账本底下签上名字。

傍晚,他又出现在叶小碗的摊子前。

厂里下夜班的工人正多,叶小碗忙得团团转。

陈家南没插队,站在队尾,等人都散了,才递过去一张粮票:“再来一碗,带走。”

之前不认识陈家南,可几个老顾客见他来买馄饨就聊开了。

原来陈家南的爱人经常住院,可陈家南对他爱人特别好。

叶小碗听完这些,心里不免对陈家南多了几分记忆。

这年头儿,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家里再有个经常住院的病人,日子越发艰难了,所以她盛了五个馄饨。

“给你爱人带的?”她试探性问了一句。

“嗯,先走了。”陈家南闷声应,把饭盒揣进帆布挎包,转身融进路灯下的夜色里。

继续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