玥涵坐在简陋的木屋内，目光落在风汉用胡桃排列出的地形图上。那些胡桃被巧妙地摆成规整的几何形状，恍惚间，竟让她觉得这地形轮廓，与曾经见过的古代舆图有几分相似。
“四个内海环绕在金刚山四周，八个国家分布在四内海之外的八方，虚海则包裹着这八个国家。靠近陆地的虚海中有四座大岛，这四座岛对应的国家，加上金刚山周边的八国，共是十二国。”风汉一边解释，指尖一边在胡桃间轻轻滑动，勾勒出疆域的轮廓。
玥涵凝视着那些胡桃，它们以五山为中心，如花瓣般舒展铺开，构成一幅对称精巧的几何图案。她轻轻点头，脑海中默默拼凑着这片陌生土地的完整形貌。
“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国家了吗？”她好奇地追问。
风汉摇了摇头：“没有了。虚海之外，便是无尽的苍茫，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尽头。”
玥涵闻言，陷入了沉默，思绪飘向了遥远的远方。片刻后，她抬眼问道：“不过我听说，在虚海遥远的东方，有一座岛屿。只是个传说而已，据说叫日本。”
风汉微微一怔，随即转身取来笔墨，在纸上写下一个“倭”字。玥涵瞥见，眉头不自觉地蹙起：“是倭？”
“嗯。”风汉点头，“传闻海客，都是从倭漂来的。”
“倭”这个字眼清晰地传入耳中，玥涵心中微微一动，指尖悄然攥紧，脸上却依旧平静无波，没有流露出半分异样。
“确实有倭国的说法。”风汉的语气里带着几分遗憾，“也有人曾驾船出海寻找，只是最终都杳无音讯，再也没有回来。”
玥涵静静听着，心中却翻涌不止。如果日本真的在虚海彼岸，那么一直向东航行，是否就能回去？可她比谁都清楚，那道横亘在两个世界之间的鸿沟，绝非一艘船就能跨越。
“另外，传闻金刚山深处有一座昆仑之山，那里被称为中国。会有‘山客’从中国来到这里。”风汉说着，又在地上写下一个“汉”字。
玥涵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山客？原来除了海客，还有其他人会误闯此地？”
“自然有。”风汉点头，“海客是被浪涛冲到虚海沿岸，山客则是误入金刚山的山麓，就此踏入我们的世界。”
“寻常人无法前往汉或倭吗？只有妖族、神仙才行？”玥涵追问，“而蚀发生之时，那里的人会被卷入此处，成为山客或海客？”
“我想回家……”玥涵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很轻，却在空旷的木屋内缓缓回荡，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哀愁，像被风吹起的细沙，悄然落在人心上。
风汉闻言，微微颔首，手中的茶杯轻轻晃动，茶水泛起细微的涟漪，发出极轻的声响。“我猜也是。所以无论如何，你都要去雁国一趟。”
玥涵轻轻咬了咬下唇，目光紧紧锁住风汉：“嗯。可到了雁国之后呢？又该如何？”
风汉放下茶杯，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眼神深邃，似在深思：“公所的官吏或是州侯，恐怕无力处理你的事。到了雁国，或许只能借助延王的力量。”
“延王……是雁国的君王？”玥涵微微一怔，抬眼看向风汉。
“是。”风汉再次点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雁国的每一代君王，都称延王。”
玥涵眉头微蹙，露出犹豫之色：“可君王……会愿意帮我吗？”
风汉的眼眸微微闪动，看向她的目光渐渐变得灼热：“我不知道。但总比困守在这里毫无希望要好。而且比起其他君王，向延王求助，胜算要大得多。因为延王是胎果。”
“胎果？”玥涵满脸惊讶，这个陌生的词汇让她摸不着头绪。
风汉轻轻叹了口气，耐心解释：“胎、果，指的是在‘那边的世界’出生的人。偶尔会有这样的情况——本是这片土地的人，却因种种阴差阳错，在另一个世界降生。”
玥涵彻底愣住了，怔怔地坐在原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风汉见状，继续补充：“没错，这种事确实极为罕见。没人知道，是在那边出生是偶然，还是最终回到这里是必然。”
“……原来是这样。”玥涵轻声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恍惚，仿佛还没完全消化这个惊人的消息。
风汉又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这片土地上，有三位有名的胎果。分别是雁国的延王、延宰辅，还有戴国的泰宰辅。”
“宰辅？”玥涵再次皱眉，又是一个陌生的称谓。
“就是辅佐君王的宰相。”风汉说着，倾身靠近玥涵，指尖轻轻捻起她身侧一缕紫鸢色的发丝，“听说泰宰辅已经过世，泰王也下落不明，戴国如今纷乱四起，根本去不得。所以，雁国是你唯一的选择。”
“四大、四州、四极，共成十二国。”风汉话锋一转，重新指向桌上的胡桃地图。
“四大？”玥涵的注意力被拉回，眉头微蹙，看向身旁的风汉。
“对。庆东国、奏南国、范西国、柳北国，这四国被称为四大国。虽实际疆域未必最为辽阔，但世人向来如此称呼。四州国则是雁州国、恭州国、才州国、巧州国。至于四极国，便是戴极国、舜极国、芳极国、涟极国。”风汉耐心地逐一解释。
“戴极国、舜极国、芳极国、涟极国……”玥涵低声重复了一遍，将这些陌生的国名记在心里。
“每个国家都有一位君王，统御各自的领地。比如巧州国的君王是塙王，他的皇宫位于喜州的傲霜之地，名为翠篁宫。”
“傲霜？是一座城镇的名字吗？”
“是。”风汉点头，抬手指向左侧远方连绵起伏的山脉，“就在那座山的后方，藏着一座直插云霄的傲霜山。翠篁宫就坐落在山顶，山麓环绕的便是傲霜城。”
玥涵顺着风汉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左侧远方，丘陵如波浪般高低起伏，更远处，几座巍峨险峻的山峦矗立在夕阳余晖中，镀上一层温暖的金红，显得格外壮丽。
“原来如此……”她轻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恍然。
“君王居于皇宫之中，总揽国政。他们任命州侯，颁布法律于天下，将国土分配给国民耕种居住。”风汉继续说道。
“那州侯的职责是什么？”玥涵追问道。
“州侯负责实际治理各州。管理境内的土地、百姓与军队，修订地方律法，整顿户籍，征收赋税，同时训练兵士，防备灾害与异变发生。”
“所以，并非君王亲自治理全国？”玥涵若有所思地说道。
“君王只定统治的方向与纲领，具体事务交由州侯执行。”风汉淡淡地回应。
玥涵点了点头，虽仍有几分懵懂，却隐约觉得这种制度，与故乡的某些治理模式有着微妙的相似之处。
“君王制定的法律称为地纲，州侯也可制定州内律法，但不得违背地纲。而地纲本身，亦不能违背更高级的施予纲。”
“施予……什么？”玥涵没听清后半句，连忙追问。
“施予纲。”风汉重复道，“那是上天授予君王的准则，规定了治理国家的根本方式。若将这个世界比作天幕，支撑天幕的便是规绳，绳即为纲，所以施予纲也叫天纲或太纲。即便是至高无上的君王，也必须严格遵守。只要不触碰太纲的底线，君王便可依自己的意志治理国家。”
“太纲究竟是谁定的？难道真的是那些虚无缥缈的神明？”玥涵眉头紧锁，语气中带着一丝怀疑。
“很久很久以前，天帝统一了九州四夷共十三州。为维系天地秩序，他留下五位神明与十二位贤者，将他们尽数化为卵的形态。随后，天帝在天地中央亲手建造了五座巍峨山峰，任命西王母为至高王者。他将环绕五山的那一州化作浩瀚黄海，又将五位神明化为龙王，封为五海之主，赐予无上荣耀。”
“这听起来……更像神话传说。”玥涵轻声说道。
“本就是神话。”风汉笑了笑，继续讲述，“之后，天帝赐予十二位贤者每人一根神枝，枝上结有三颗晶莹果实，一条尾泛幽光的灵蛇缠绕其上。当灵蛇松开神枝，其身躯便化作支撑天空的支柱；三颗果实落地，分别化为土地、国家与王位；剩余的神枝，则化作一支记录历史的笔。”
“灵蛇象征太纲，土地代表户籍，国家对应法律，王位寓意仁道——也就是宰辅的象征，而那支笔，便记录着世间万物的兴衰变迁，书写历史长河。”
玥涵回想起自己曾经读过的中国神话，那些故事与风汉所讲的内容截然不同。她眉头皱得更紧，心中的疑问如潮水般涌来，愈发觉得这个世界神秘而陌生。
玥涵彻底恢复体力，已是两个月后的事。小松尚隆牵着她的手，二人缓缓走到阿岸的城门前。阿岸城坐落于平缓的丘陵之下，从下坡的干道望去，海港的景致一览无余。
阳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这片名为青海的海域，海水泛着迷人的湛蓝，海浪拍打岸边，溅起耀眼的白色泡沫。大海澄澈通透，向海中延伸的半岛宛如一条温柔的臂膀，轻轻环抱着阿岸的海岸。内海上，点点白帆随风摇曳，与蓝天碧海相映，构成一幅灵动的画卷。
半岛的尽头，海平线笔直而辽阔，与天际相接，让人顿感心旷神怡。城门前，数条道路纵横交错，行人往来不绝，叫卖声、脚步声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充满了市井的烟火气。
玥涵挤入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向一位看起来和善的老者，轻声问道：“老人家，请问要搭乘前往雁国的船，该往哪个方向走？”老者闻言，耐心地为她指引方向，详细告知了搭船的具体地点。玥涵又细细询问了搭乘方法与费用，所幸她沿途打零工积攒的钱财，勉强够买一张前往雁国的船票。
“那船什么时候出发？”玥涵继续追问，心中满是谨慎。她清楚，一旦在这里出任何差错，或是海港突然封锁，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因此，她不敢遗漏任何一个细节，认真地将老者的话记在心里。
老者微笑着回答：“每五天一班船。现在的话，还要等三天才有船出发。”玥涵点了点头，又确认了具体的出发时间。得到准确答复后，她向老者拱手行礼：“谢谢您，老人家。”
小松尚隆在一旁静静等候，见状轻轻拉了拉玥涵的手，二人转身离开了阿岸城门。夜色渐浓，月光透过窗棂，斑驳地洒在屋内，给这简陋的空间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辉。
小松尚隆坐在床边，目光深沉地望着玥涵，压抑着心中的波澜，声音低沉地问道：“你真的确定要回家吗？”
玥涵轻轻点头，眼神坚定。见她态度决绝，小松尚隆忽然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玥涵没有挣脱——她知道，此刻的自己，必须依靠这个能帮她前往雁国的男人。
两人的手紧紧相握，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与心跳声。他们就这样静静坐着，等待着黎明的到来——明日太阳升起时，前往雁国的船便会启航。
天终于亮了，晨曦的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海港的街道上。玥涵沿着这条通往大海的街道，步伐坚定地向前走去。街道两旁的房屋错落有致，屋顶的瓦片在晨光中闪烁着金色的光泽。街道尽头，一座简陋的栈桥伸入海中，一艘不算大、却比周围其他船只略显宽敞的帆船静静系在栈桥上，随着海水的起伏轻轻晃动。
“就是那艘船……”玥涵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激动。她刚想加快脚步跑向栈桥，脚步却猛地顿住。只见几名卫兵正一丝不苟地检查着每一位上船的旅客，目光锐利如鹰，手中的长矛在晨光中闪着寒光。
当看到卫兵毫不客气地打开旅客的行李仔细搜查时，玥涵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这把刀对她而言意义非凡，是她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依仗，绝不能失去。她迅速躲进栈桥旁的一处暗角，身体紧紧贴着墙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卫兵与旅客，生怕错过任何一点动静。
就在这时，风汉突然冲了过来，猛地拉住玥涵的手臂，将她从暗角拽了出来。“快走！得赶在船开之前上船！”他说着，一把夺过玥涵腰间的佩刀，随手丢在角落的木箱后，随后拉着她就往海港深处跑去。
“青海虽是内海，但谁也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到雁国。不如先沿着海岸走，看看情况再说。”风汉一边跑，一边向她解释。
然而，就在此时，一阵响亮的鼓声突然响起，打破了海港的宁静。玥涵被风汉拉着，下意识地抬头望去，鼓声正是从那艘即将离港的帆船上发出的——那是出航的信号，意味着所有旅客都已登船，船只即将启航。
果然，鼓声停歇后，架在船身与栈桥之间的木板被缓缓收起，帆船在海水的推动下渐渐滑动，慢慢驶离栈桥。那些卫兵见状，无所事事地站在原地，目送帆船远去。
“怎么了？错过那班船了？”一个低沉粗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玥涵惊讶地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站在码头边缘，眼前是一艘停泊在泥地码头下方的小船。甲板上，四个男人正忙碌着，其中一人正好抬头看向她。
玥涵神色紧张地点了点头，心中满是失落——她知道，要再等五天，才有下一班船。
“你们敢跳吗？敢的话，就上船吧。”那名船员开口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玩味。
玥涵一时有些发怔，望着那名船员，没明白他的意思。
“你们不是急着赶路吗？”船员见状，又补充了一句。
玥涵再次点头。这时，她注意到船员手中握着一条绑在码头木桩上的粗绳。
“你们把绳子解开，然后跳下来。我们会在浮濠追上那艘客船，载你们一程。不过，你们得帮着做些活计。”船员解释道。
听到这里，玥涵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随后与小松尚隆一同解开了绕在脚边木桩上的绳子。两人紧紧握住绳子，对视一眼，毅然决然地跳下了小船。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稳稳落在甲板上，溅起一片细小的水花。
这艘货船满载着各式各样的货物，目的地是位于阿岸北方的浮濠岛。浮濠岛孤零零地坐落于巧国遥远的北端，与阿岸之间隔着一天一夜的航程，是前往雁国的漫长旅途中，船只唯一能歇脚的港湾。
玥涵站在船舷旁，带着咸湿气息的海风扑面而来，吹拂着她略显凌乱的长发。她紧紧抓着栏杆，目光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游走。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搭乘帆船出海，心中既有新奇，又藏着几分忐忑。船员们在甲板上来回穿梭，忙碌不停，一会儿让她搬运货物，一会儿又让她整理绳索，她像个停不下来的陀螺，被指挥得团团转。风汉则在一旁默默看着，没有过多言语，只是偶尔在她忙不过来时，上前搭把手。
航行渐渐平稳后，玥涵又被派去清洗锅碗、准备饭菜，杂务似乎永远也做不完。每当船员们好奇地询问她的来历，她都只是简单敷衍几句，便不再多言。船员们见状，也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说她性子太沉默，便没有再继续追问。
船只在海上昼夜不停地行驶，海浪拍打着船身，发出阵阵轰鸣。玥涵在忙碌与疲惫中度过了一天一夜，终于在次日清晨，看到了浮濠港的轮廓。
此时，那艘前往雁国的客船早已提前抵达，静静停泊在码头上，帆面在晨光中轻轻摇曳。货船的船员们直到最后一刻，才让玥涵停下手中的活计。货船并未靠岸，而是直接驶到客船旁边停下。船员们向客船上的同伴打了声招呼，随后示意玥涵和风汉登船。
玥涵抓住客船缓缓放下的木梯，一步一步稳稳地踏了上去。刚站稳脚跟，一名货船船员便丢给她一个小包裹：“里面是馒头，留着在船上吃。”说完，朝她挥了挥手。玥涵紧紧抱着还带着温热的包裹，也向对方挥了挥手，轻声说道：“谢谢你们。”
“辛苦了！路上小心！”那名船员大笑着回应，随后与同伴们一同拉起了防舷材——刚才，正是风汉将它放入水中的。这几个朴实男人的身影，在晨光与海浪的交织中渐渐模糊，成为了玥涵在巧国最后的记忆。
她站在客船的甲板上，望着逐渐远去的货船，心中五味杂陈。手中的馒头散发着淡淡的麦香，温暖了指尖，也稍稍驱散了心中的不安。前路漫漫，前往雁国的旅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