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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武昌,湖广总督署。

这座位于武昌城西南、蛇山南麓的官衙,虽不及京城王府巍峨,却自有一股封疆大吏的恢弘气度。辕门高耸,石狮威严,持枪挎刀的新军兵士目不斜视。穿过重重门禁、回廊,越往里走,喧嚣市声便愈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森严肃穆的寂静,只有靴底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敲在人心头。

陈子云跟在一位青衣小帽的师爷身后,目不斜视,但余光已将周遭景象收入心底。衙署内既有传统官衙的朱漆廊柱、匾额楹联,也随处可见新气象:走廊下挂着煤气灯,签押房窗外传来电报机的嘀嗒声,偶尔可见穿着洋装、提着皮包的人匆匆而过。新旧交织,恰似这个时代的缩影。

他们最终来到西花厅一侧的“勤政斋”。这是张之洞日常处理机要、接见僚属的私密书房。师爷在门外停下,躬身道:“陈先生请稍候,容我通禀。”言毕轻叩门扉,里面传来一声略显沙哑却中气十足的“进来”。

门开,陈子云整了整身上那件孙晔为他准备的、半新不旧的青布长衫——既不过于寒酸失礼,也不显张扬。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而入。

书房比想象中宽敞,却并不奢华。北墙是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架,密密麻麻堆满了线装书,间杂不少洋装书,书脊上的金字在透窗而入的光线下闪烁。南窗下设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案上文房四宝俱全,堆积如山的公文奏折旁,竟还有几本翻开的西洋工程图册和地质学译本。东西两壁,则悬挂着地图,既有传统的《皇舆全览图》,也有新绘的《湖北全省奥地图》、《长江险要图》,甚至有一幅西洋印制的世界地图。

书案后,一人正伏案疾书。他头戴便帽,身穿藏青色宁绸夹袍,外罩一件玄色缎面琵琶襟坎肩,身形清瘦,背微微佝偻,但握笔的手极稳,运笔如飞。正是权倾湖广、名动天下的张之洞,张香涛。

听到脚步声,他并未抬头,只说了声:“坐。”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领路的师爷无声退下,掩上门。陈子云依言在下首一张黄花梨木圈椅上坐了,腰背挺直,双手平放膝上,目光落在自己鼻尖前一尺之地,静心等待。

书房里只剩下毛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电报声。空气里有墨香,有旧书的樟木味,也有淡淡的雪茄烟丝气息——书案一角的白玉烟碟里,正搁着半支熄了的吕宋烟。

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张之洞才搁下笔,拿起写满小楷的笺纸吹了吹,置于一旁。他端起手边的青花盖碗,呷了一口茶,这才缓缓抬起眼,看向陈子云。

那是一双怎样锐利而又深邃的眼睛!虽已年近古稀,眼皮略有松垂,但目光开阖之间,精光闪烁,仿佛能穿透人心,看尽世事沧桑。他脸上皱纹如刀刻,法令纹极深,嘴角习惯性地下抿,不怒自威。然而细看之下,眉宇间又萦绕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忧思。

“陈子云?”张之洞开口,声音依旧平缓,“黄州府学的生员,甲辰科应考,第三场策问未完,便出了贡院那档子事。”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但每个字都像小锤敲在陈子云心上。果然,这位总督大人对自己的底细,早已了如指掌。

“是。”陈子云起身,垂手答道,“学生陈子云,参见制台大人。”礼数周到,不卑不亢。

“坐。”张之洞抬手虚按,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你的策论文章,老夫看了。论漕运与江防那篇,条陈利弊,引证古今,虽略显书生之见,倒也切中肯綮,非空谈之辈。”他话锋忽然一转,目光如电,“只是,文章写得再好,若行止有亏,触犯国法,亦是枉然。”

压力陡然而至。陈子云能感觉到那目光中的审视与质询。他再次起身,长揖到地:“学生当日所为,实有不得已之苦衷。有人欲加害于学生,迫不得已,方行自保之举。惊扰贡院,玷污圣堂,学生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辩解。然学生之心,可昭日月,绝无作乱犯上之意。今日冒死求见制台,一为陈情,二为献图。”

“哦?献图?”张之洞眉毛微挑,身体向后靠入椅背,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轻轻敲击,“可是那卷惹出无数风波、甚至搭上许多条人命的《禹王图志》?”

“正是。”陈子云从怀中取出那个油布包裹,双手奉上,“此乃先父遗物,相传与大禹治水古迹有关。学生近日因缘际会,入大别山地穴,亲见上古水道遗存,方知此图所载,或有实据。然此图亦因此招来觊觎,黄州府学教授沈文渊,勾结黑道,追杀学生,更在追索过程中,引发地穴崩塌,致使多人丧命。学生辗转得脱,深感此物牵涉甚广,非一己所能保全。闻制台大人公忠体国,兴办洋务,讲求实学,尤重水利工矿。故不揣冒昧,愿献此图于大人。若其中所载山川水道、地质矿脉之秘,能于国计民生稍有裨益,则先父心血、学生冒险,皆不枉矣。”

一番话,不疾不徐,既说明了献图缘由,点出了沈文渊之害,更抬高了张之洞“为国求实”的形象,将自己的行为归因于“迫不得已”与“献图报国”。

张之洞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待陈子云说完,他并未立刻去接那图志,反而问道:“你在地穴中,除了水道遗迹,还见到了什么?”

陈子云心中一凛,知道关键来了。他略一沉吟,决定部分坦诚:“回大人,学生……还见到了一些前朝遗物。”

“前朝遗物?”张之洞敲击扶手的手指停住了。

“是。乃明末遗臣,为抗清复明所藏匿的一批火器,及若干遗书。”陈子云小心选择着措辞,“学生目睹之时,恰逢本地会党‘洪炉会’中人亦在彼处,双方冲突,引发火药爆炸,地穴崩塌。学生侥幸逃生,仅携出部分遗书。”

他没有提自己与洪炉会的具体瓜葛,也没有提方汉声的身份,只将冲突归因于“双方”。

张之洞沉默片刻,忽然轻笑一声,笑声里却没什么温度:“明末遗藏……洪炉会……陈子云,你可知,单凭‘私探前朝遗藏,结交会党’这两条,老夫便可立刻将你拿下,按律治罪?”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窗外树枝上,一只麻雀的啁啾声显得格外刺耳。

陈子云后背渗出冷汗,但他依旧挺直脊梁,迎向张之洞的目光:“学生自知嫌疑深重。然学生以为,治罪与否,在大人一念之间。而此图此物,价值几何,亦在大人一念之间。”

“哦?你在与老夫讲条件?”张之洞目光更锐。

“学生不敢。”陈子云再次躬身,“学生只是以为,大人志在强国,所求者,乃经世致用之实学,富国强兵之良策。图志所载上古水文地理,或可助水利;明末西洋火器遗制,或可资制造。此皆实实在在之物。而学生一介书生,性命轻如草芥。大人若以学生为罪人,则可即刻锁拿下狱。然图志之秘,地穴之险,江湖之纷争,或亦随之沉埋。大人若以学生为献图之人,或可暂留学生微躯,以待查勘图志真伪,探究遗迹虚实。孰轻孰重,如何取舍,大人明鉴万里,自有决断。”

他没有哀求,没有辩解,而是将选择权,连同利弊分析,平静地推回到了张之洞面前。这是一种极其大胆的应对,近乎赌博。

张之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要将他从里到外看透。良久,他才缓缓道:“你倒是镇定。看来这一路追杀地底逃生,未曾磨去你的胆气,反倒让你更沉着了。”他话锋又是一转,“你父陈禹门,老夫略有耳闻。精于河工地理,是个做实事的。可惜,性格狷介,不容于时,郁郁而终。你颇有乃父之风,却更通权变。”

这算是……一种认可?

张之洞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油布包裹。他解开系绳,展开油布,露出里面那卷非帛非革、触手冰凉柔韧的图志。他并未立刻展开细看,只是用手指摩挲着材质,又看了看边缘磨损的痕迹和那些古拙的符号。

“材质奇异,年代久远,非近世伪造。”他喃喃道,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陈子云听。随即,他抬头,“你说还有明末遗书?”

陈子云又将陈镇虏的帛书和几页关键羊皮纸抄本(原件他已谨慎藏起)奉上。

张之洞展开帛书,就着窗光,仔细阅读。他读得很慢,时而蹙眉,时而沉吟。当读到“佛郎机人言,此炮制法,与欧罗巴新式同,尤重铁质与镗孔……”以及“所憾者,未能见胡虏尽驱,河山光复”等句时,他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

书房里再次陷入寂静。这次寂静持续的时间更长。张之洞的目光在帛书、图志和陈子云身上来回移动,脸上神色变幻不定。陈子云甚至能看到他太阳穴旁的血管在微微跳动,显示出内心的激烈活动。

终于,张之洞将帛书轻轻放下,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半晌,他才重新睁开,眼中已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深沉。

“陈子云,”他缓缓开口,“你可知,老夫为何在湖北办铁厂、设枪炮局、修铁路、开学堂?”

陈子云恭敬道:“学生略知一二。大人乃为自强求富,抵御外侮,巩固国本。”

“自强,求富……”张之洞咀嚼着这四个字,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那笑意里有自嘲,有无奈,也有决绝,“是啊,自强,求富。可这自强之路,何其艰难。朝中守旧者,骂我‘以夷变夏’;民间无知者,怨我加捐加税;洋人巧取豪夺,卡我机器,扼我原料……便是这枪炮局,造出的枪炮,比之泰西最新式样,仍逊色不少。为何?技不如人,料不如人,制不如人!”

他声音渐高,带着一种积郁已久的愤懑,手指重重敲在书案上,震得茶碗盖叮当作响。

“老夫读这帛书,心甚痛之!崇祯年间,便知购西洋火炮以御敌!二百六十年过去了,我大清还要买炮,还要受制于人!这二百年,我们做了什么?这二百年,洋人又做了什么?”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目光重新落在《禹王图志》上,“你父,还有这些前朝遗民,他们至少知道要留下点什么,知道要‘以待后来者’。哪怕这‘后来’,等了二百六十年!”

陈子云屏息静听,心中震撼。这位以“中体西用”闻名、被视为朝廷柱石的重臣,内心竟有如此强烈的焦灼与不甘。

“你这图志,”张之洞语气转缓,带着一丝探究,“真能有助于水利工矿?那上古水道机关,于今日机器制造,可有启发?”

“学生才疏学浅,不敢妄断。”陈子云谨慎答道,“然先父曾言,上古治水,善用地理之势,巧借自然之力,其疏导、测量、乃至某些机巧设置,或有暗合物理之处。学生亲历地下遗迹,见其工程之宏伟,设计之精巧,非单纯人力可为,必暗合天地至理。至于能否用于今日,需请精通格致之学、工程营造的专家详加勘验考证。”

“嗯。”张之洞不置可否,又问道,“那批明末火炮,形制如何?比之我湖北枪炮局所造,孰优孰劣?”

“学生于火器一道,实是外行。”陈子云道,“仅从外形观之,其炮管粗短,铸造厚重,与现今所见长身管火炮迥异。然其埋藏地下二百余年,虽锈蚀严重,但大体形制犹存,或可请枪炮局洋匠头、华匠师一同查验,或能窥得当时西洋铸造之法一二。”

张之洞点了点头,目光再次变得锐利:“你与那洪炉会,究竟是何关系?那方汉声,又是什么人?”

该来的,终究来了。陈子云心念电转,知道此刻绝不能完全撇清,也不能和盘托出。

“学生与方汉声,乃黄州府学同窗,有同窗之谊。至于洪炉会,”他略作停顿,“学生逃亡途中,偶遇其众,彼等因追索遗藏,亦与沈文渊等人冲突。学生趁乱得脱,对其内情,所知实在有限。只知……彼等似以反清复明为念,多为生计无着之炭工、矿工。”

他避重就轻,将关系限定在“同窗”和“偶遇”,并点出洪炉会成员的底层身份。

张之洞盯着他,似乎要判断他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良久,才缓缓道:“同窗之谊……也罢。如今革命党人,四处煽惑,尤其这鄂湘之地,孙文、黄兴之流,活动频繁。年轻人血气方刚,易受蛊惑。你既为读书人,当明纲常,知大义,切勿误入歧途。朝廷推行新政,开经济特科,兴办学堂,正是用人之际,报国有门,何必铤而走险,自绝于朝廷?”

这番话,既是告诫,也是试探,更是招揽。

陈子云躬身道:“大人教诲,学生谨记。学生遭此大难,几经生死,所求者,不过是一隅安身,能将先父所学,稍用于世,不负平生所学而已。至于其他,非学生所敢想,亦非学生所能为。”

一个巧妙的回答。既表明了没有“革命”之心(至少口头如此),又表达了希望“学以致用”的愿望,并将自己的定位放在“技术”“实务”层面,回避了敏感的政治立场选择。

张之洞似乎对这个回答基本满意。他沉吟片刻,道:“沈文渊之事,老夫自有区处。此人学问或有,心术不正,勾结宵小,追害士子,更引发地陷人命,其罪当究。至于你……”他顿了顿,“贡院之事,虽有因由,然终究触犯律例。功名之事,暂且不提。”

陈子云心中一紧。

“不过,”张之洞话锋一转,“念你献图有功,兼乃父于河工地理确有专长,你可暂留武昌。老夫幕中,正缺通晓舆地、兼及新学之人。你可先在幕府挂名,协助整理图籍文献,参详这《禹王图志》及明末遗书,看看其中是否有可资利用之处。待有所成,再论其他。如何?”

幕僚!虽然是挂名,虽然是协助整理图籍,但这意味着他将进入湖广总督的幕府,获得一个相对安全的身份,更重要的是,有了接触张之洞身边资源、甚至影响其决策的可能!这比他预想的要好得多。

“学生……”陈子云压下心中激动,再次长揖,“多谢制台大人收容提携之恩!定当竭尽绵薄,不负大人期许!”

“嗯。”张之洞摆摆手,“你身上有伤,先去安置歇息。住处,孙晔会为你安排。图志与遗书,暂且留于此处,老夫需仔细观览。你既已默记于心,日后参详,凭记忆亦可。”

这是要将图志扣下了。陈子云早有预料,并无异议:“是。”

“还有,”张之洞在他转身欲退时,又淡淡补充了一句,“武昌非黄州,耳目众多。你既入幕府,当谨言慎行,专心实务。不该问的莫问,不该见的莫见。有些‘同窗’,还是少来往为妙。明白吗?”

陈子云心中一凛,知道这是对方汉声及其背后革命党势力的警告。他躬身:“学生明白。”

退出勤政斋,走在总督署深邃的回廊里,午后的阳光透过廊檐,在地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陈子云缓缓吐出一口长气,这才发现,贴身的内衫已被冷汗浸透。

与张之洞的这番交锋,看似平静,实则凶险无比,字字机锋,步步惊心。他赌对了,张之洞对《禹王图志》和明末火炮技术确实有兴趣,而自己“书生”“献图”“求实学”的身份和说辞,也暂时取得了对方的某种信任或利用价值。

然而,这信任何其脆弱。自己头上,依旧悬着“逆党同谋”的利剑;身边,沈文渊的阴影未散;怀中,还揣着不能示人的秘密与承诺;而刚刚接纳自己的这位总督大人,本身也是站在时代漩涡中心、意图在旧框架内寻求新出路的复杂人物,其心思之深、手段之老辣,远超想象。

前路,依然迷雾重重。但至少,他在这九省通衢、风云际会的武昌,获得了一个暂时的落脚点,一个可以观察、可以思考、甚至可能有所作为的支点。

他抬起头,望向总督署巍峨的屋脊和更远处蛇山上的望江亭。长江的涛声隐隐传来,带着亘古不变的苍茫与力量。

新的棋局,已经开始。而他,已从地底奔逃的棋子,勉强坐到了棋盘边缘。接下来,如何落子,如何在张之洞的“中体西用”、革命党的“驱除鞑虏”、沈文渊的阴狠贪婪、以及自身家学传承与良知之间,找到那条艰难而危险的道路?

他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

身后,勤政斋内,张之洞独自坐在书案后,手指再次轻轻敲击着那卷冰凉的《禹王图志》,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深邃的眼眸中,思绪万千。

“陈禹门之子……地穴遗藏……洪炉会……佛郎机火炮……”他低声自语,“多事之秋,牛鬼蛇神都出来了。也罢,且看看这枚棋子,能走出什么局。若真能于洋务实业有所裨益……便是有些牵扯,又如何?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

他拿起案头一份刚刚送来的、关于“孙文逆党在湘鄂边境活动渐频”的密报,看了看,又放下。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投向那奔腾不息的大江。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武昌城,这湖广地,乃至这大清天下,还能在“中体西用”的裱糊下,维持多久的平静?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微不可闻,却重若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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