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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光绪十三年霜降夜,武昌三道街沈宅地下五丈。

这不是寻常的地窖,而是一处人工开凿的“璇玑室”。沈文渊按《灵宪秘书》所载古法,在宅基正下方掘出这间径长二丈四尺的圆室——二四应二十四节气,圆形象征天穹。室顶以糯米浆混合石灰勾勒出二十八宿星图,每宿位置嵌一枚夜明珠,珠外罩着磨薄的云母片,使光线朦胧如月晕。地面铺着从龟山运来的青石板,石面天然纹理被巧妙地拼接成一幅龟蛇锁江图,龟山、蛇山、长江脉络宛然。

此刻,室中只燃着一盏“鲛人青铜鼎”。鼎是战国制式,三足,腹铸饕餮纹,但饕餮双目被凿空,嵌入了能发磷光的“夜光石”。这是沈文渊从洞庭湖君山水眼所得的古物,据说曾是楚巫祭江的礼器。磷火在鼎腹幽幽燃着,青白的光映得四壁星图明明灭灭,那些夜明珠在光中仿佛有了生命,一呼一吸。

沈文渊披发跣足,站在石台前。他身上那件青衫已洗得发白,下摆沾满暗红色的朱砂、黄色的硫磺、白色的硝石粉末,还有从汉阳铁厂高炉下刮来的、带着铁锈味的“地火灰”。这不是邋遢,是仪轨——《白猿经》载:“行地脉交感术,需以五行尘沾身,示己为土,可通地肺。”

石台是整块汉白玉雕成,桌面阴刻着“洛书”九宫格。三枚“镇牛符”按天、地、人三才方位镇在震、离、坎三宫——这是他目前仅得的三符:“人字符”得自父亲遗物,是枚巴掌大的黑铁片,表面蚀刻着简化的人形星纹;“地字符”从云中子处所得,形如龟甲,刻山川脉络;“天字符”则是他在岳阳楼基下掘得,状若圆璧,镶北斗七星。

符石中央,是那面八角铜镜。镜已被他改造过:原镜钮被换成可转动的“璇玑玉衡”,镜缘八个卦位各置一盏特制油灯——灯油不是寻常桐油,而是鲸脂混合松脂、磷粉,焰心呈青绿色,燃烧时散发淡淡的海腥与松香,据说能通幽冥。

“第七十九次。”沈文渊默念。前七十八次,他试过各种方法:以《河图》《洛书》数理推演共振频率;用音律应和二十八宿;甚至按云中子所传,在月食之夜以处女血洒镜……皆告失败。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三枚符石在月圆夜同时微热三息,但光影未现。

但今夜不同。午后他去龟山观地气,见三异象:

一、乱葬岗“鬼火”在未时自燃。寻常磷火只在子时后现,未时阳气尚盛,此乃“阴盛逼阳”之兆。

二、地鼠成群南迁,鼠群不沿山脚,却笔直横穿山脊,仿佛地下有什么东西让它们恐惧逃离。

三、江面在无风时出现直径三丈的漩涡,涡心泛硫磺气泡——这是《灵宪秘书》所载“地窍将开,阴气上冲,扰水成涡”。

天时、地兆皆备。

“震位坤向,离火生光。”沈文渊默诵《白猿经》残诀,手执那柄桃木槌。槌长一尺二寸,应十二月;槌头嵌“雷公石”,此石产于雷击木碳化处,自带静电。槌柄刻着细密的音律刻度——这是他在衡山“玄真观”所学,老道云窟子传他“雷音叩石术”时强调:“叩石非蛮力,在寻其‘骨节’。石有石脉,如人有经络,叩其节则通,叩其肉则滞。”

他将音叉悬在三符正中。音叉是特制的,不是西洋乐器那种,而是仿殷商“石磬”形制,青铜铸成,两齿长短略有差异,可发出略有偏差的双音,形成“拍频”。这是他从《梦溪笔谈》“应声”篇得到的启发:“古法以双磬扣之,其声相搏而生第三音,人耳不闻,然可感。”

“呼——”沈文渊深吸口气,调整内息。这不是武术内功,而是道家“龟息术”,将呼吸放得极缓极深,让心跳与地脉的天然节律(约每分钟十二次)趋同。当他感觉自己仿佛“沉入大地”时,木槌落下。

叮——嗡——

音叉震颤。双音在空中交织、碰撞,产生一种低沉到几乎不可闻、却让胸腔发闷的“次声”。这声波在圆室中反复反射、叠加,与青石板的固有频率共振,整个密室开始发出嗡嗡的鸣响,如巨兽低吟。

前七十八次,到此即止。但今夜——

嗡!

三枚符石同时剧震!不是微颤,而是跳起半寸,又落下,在汉白玉台面撞出清脆的“咔咔”声!石台随之跳动,仿佛地下有什么沉睡的巨物被惊醒了!

沈文渊心脏狂跳,但手极稳。他迅速取出那只粗陶瓶,拔掉木塞。瓶中暗红色粉末倾泻而下,洒向铜镜镜面。

这是“通幽引”,云中子临终所传的最后秘方。以辰砂、雄鸡冠血、端午午时采的艾灰,混合三日前他从汉阳铁厂高炉正下方三尺处挖来的“地火土”——那土色赤红,触手微烫,带有硫磺与金属的混合气味。云中子说,此土经千年地火烘烤,已带“地肺之息”,是沟通金石的最佳媒介。

粉末触及镜面的刹那——

轰!

不是声音的轰鸣,而是某种“感觉”的爆炸!沈文渊脑中仿佛有闸门洞开,无数信息洪流般涌入:

脚下大地的脉动,如心跳般沉稳有力;

更深处的、灼热的、缓慢流淌的熔岩之河;

龟山山体中纵横交错的矿道、裂隙、古人开凿的泄火道;

汉水在龟蛇二山间奔流的“水脉”震颤;

甚至武昌城百万生民的微弱气息,如萤火虫般明灭……

与此同时,八角铜镜镜面漾开水纹般的涟漪。不,不是水纹,是光的涟漪!镜缘八盏青灯的火焰被无形之力拉扯,向镜心弯曲,八缕青光合而为一,在镜前三尺虚空,投射出一幅颤动的、半透明的光影图!

龟山轮廓、汉水蜿蜒、武昌城郭、甚至远处长江的走向……虽模糊如雾中看花,细节难辨,但山川大势,赫然是方圆十里的地形图!

“成了……真成了……”沈文渊喃喃,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二十年的追寻,父亲的遗愿,云中子的托付,无数个不眠之夜……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向最左侧的“人字符”。符石冰凉,但在触及的刹那,虚空光影中,龟山南麓某处,亮起一个米粒大的光点!

“动……动了?”他声音发颤,不敢相信。再移“地字符”,武昌城内某处又现光点。当三枚符石在石台上被他摆成等边三角,光影中三个光点也构成三角,而三角中心,恰好是汉阳铁厂的位置!

狂喜如电流窜过脊背。但更惊人的还在后面——

也许是心神激荡,也许是潜意识作祟,沈文渊无意识地哼起一支曲子。不是雅乐,不是词调,而是幼时母亲在病榻前哄他入睡的楚地谣曲:

“月亮粑粑,肚里坐个爹爹。爹爹出来买菜,肚里坐个奶奶……”

荒诞的童谣,不成调的哼唱,在密闭的圆室中回荡、共鸣。而就在某个瞬间,他哼唱的某个音高,竟与符石的震动频率、密室的回声频率、甚至脚下地脉的某种“呼吸频率”偶然相合!

霎时间,光影中的汉阳铁厂影像开始扭曲、变形!

高炉烟囱如巨蟒般扭动、拉长;

厂房瓦顶起伏如浪,时而隆起如坟,时而塌陷如渊;

无数细小的、幽绿色的光点从地面浮起,如逆流的萤火虫,在空中聚散、飞舞;

更骇人的是,那些建筑轮廓在波动中,隐约显露出人脸的形状——痛苦扭曲的人脸,张着嘴,似在无声呐喊……

“这是……幻象?!”沈文渊猛然收声,童谣戛然而止。

哼唱停止的刹那,幻象如退潮般消散,重归清晰的地形图影。只有那些幽绿光点还在空中飘浮数息,才缓缓熄灭。

他心脏狂跳如擂鼓,一个念头如闪电劈开灵台,照亮了二十年求索路上所有迷雾:

所谓幻术,实则是以特定频率的声、光、气共振,扰动地脉磁场,进而干扰受术者大脑对磁场的感知,使其“看见”不存之象!

地脉有天然磁场,如人体经络有生物电。人脑深处有感知磁场的潜能(《山海经》载“磁石引针”,《淮南子》言“慈石吸铁”,皆是对磁场的原始认知)。当人为制造的频率与地磁共振,便可扭曲这磁场,大脑接收扭曲信号,便产生幻视!

为验证此想,他再次哼唱童谣,但刻意改变音高。果然,幻象也随之变化:

音调升高,幻象中城池崩塌,屋舍倾颓;

音调降低,江流倒灌,大水漫城;

某个尖锐的假声,竟让幻象中出现无数燃烧的尸骸,在火海中挣扎……

而当他模仿曾在乱葬岗听过的、磷火飘飞时的“簌簌”声,幻象中果然出现万千幽绿光点,如鬼市重现!

“我明白了……全明白了!”沈文渊跌坐在地,又哭又笑,状若疯癫。

他抓起散落在地的书卷——那是他带来随时查阅的《梦溪笔谈》,翻到“阳燧照物”篇。沈括写道:

“阳燧照物皆倒,中间有碍故也。算家谓之‘格术’。如人摇橹,臬为之碍故也。若鸢飞空中,其影随鸢而移,或中间为窗隙所束,则影与鸢遂相违,鸢东则影西,鸢西则影东……”

沈文渊曾百思不解:小孔成像解释光影倒立,与幻术何干?此刻,他豁然开朗:

人心如镜,地气如光。寻常时,地气(磁场)直射人心(大脑),映出真实世界。而幻术,便是在人心与现实间,设一道“碍”!

这道“碍”,便是以特定频率制造的扭曲磁场!它如窗隙束光,使“影与鸢违”,使大脑所见非实,产生幻象!

“朱子格物,格的是皮毛;我今所格,是山河血脉!”他对着虚空嘶喊,仿佛要告诉九泉下的父亲,“父亲,您看见了吗?这地脉之力,非虚非幻,乃天地固有之‘理’!是可用、可导、可……可焚天灭地的力量!”

狂喜如潮水,来得凶猛,退得也快。

当沈文渊从癫狂中渐渐平静,看着虚空中犹在浮沉的光影,看着自己因激动而剧烈颤抖、青筋毕露的双手,一股寒意从脚底攀上脊背,瞬间冻结了所有热血。

他忽然想起云中子临终的那个冬夜。老道攥着他的手,混浊老眼流出两行泪,说:

“老道……看错了你。你眼中不止焚天之意,更有毁天之心。”

那时的沈文渊不懂,只当是老人临终的糊涂话。此刻,他懂了。

因为当幻象中出现燃烧的城池、溺毙的百姓、炼狱般的火海时,他心中涌起的,除了一丝本能的惊惧,更多的竟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愉悦的颤栗。

仿佛内心深处某个黑暗的角落,有东西被唤醒了。它在低语:看,这力量多美。既能映照山河,也能焚毁山河。既然这山河已污浊不堪……

“毁天?”沈文渊喃喃重复,忽地惨笑,“这天不该毁么?”

他眼前闪过无数画面,走马灯般旋转:

父亲沈知白的枯骨,在戈壁风沙中曝晒三年,他拾骨时,指骨一碰即成粉末。那粉末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像极了父亲生前最爱的宣纸。

母亲周氏冻裂的手。那个寒冬,为省药钱,母亲拆洗家中所有被褥,在结冰的井边捶打。他看见母亲的手冻成青紫色,裂口渗血,染红了皂角水。母亲却笑着对他说:“不冷,洗洗干净,开春就好。”

书院同窗张明轩。那个与他辩论《盐铁论》、说要“以商富国”的活泼少年,因在诗社写了一首讽喻盐政的诗,被学政以“诽谤朝政”杖毙菜市口。他偷偷去收尸,见张明轩臀部以下血肉模糊,白骨外露,但手中还死死攥着那页诗稿,墨字被血浸透,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十字,清晰如刻。

光绪十二年黄河决口。他去河南帮办赈灾,见千里泽国,浮尸蔽江。有个溺毙的孩童,约莫五六岁,小手攥着半块泡发的窝头,至死不放。他试图掰开那小手,却发现手指已僵硬如铁,窝头与皮肉黏连,一扯,连皮撕下……

圣贤书说,天道好还,善恶有报。可这世道,好人不得好死,恶人坐享荣华。父亲一生清廉治水,死于流放;贪墨河工银的蛀虫,却升官发财,子孙满堂。他苦读诗书二十年,不如捐官的纨绔一句谄媚;他通晓河工地理,不如会钻营的庸官一份厚礼。

“既然圣贤之道救不了世,礼义廉耻挽不回天……”沈文渊缓缓起身,走到铜镜前。

镜中映出一张苍白、瘦削、因长期熬夜而眼窝深陷的脸。曾经温润如玉的眉眼,如今只剩下冷硬的线条。眼中那两簇因成功而燃起的狂喜之火,此刻正迅速冷却、凝固、沉淀成某种更可怕的东西——像熔岩表面凝结的黑色硬壳,底下依旧是滚烫的毁灭。

他抬手,指尖轻轻拂过镜面。镜面冰凉,但在他触及的刹那,虚空中那幅光影图再次变化:

汉阳铁厂的高炉,突然“燃”起冲天大火!不是幻象中那种扭曲的光影,而是真实的、灼目的、仿佛能感受到热浪的熊熊烈焰!火焰顺着“地脉”蔓延,点燃厂房,引燃仓库,吞没整个厂区,最后化作一条火龙,顺长江扑向武昌城!

这是他心中杀意的投射。无需咒语,无需仪式,一念起,幻象生。

“那便以这地脉为火,以人心为炉。”沈文渊声音很轻,却字字淬毒,每个字都像在冰水里浸过,又烧红,“炼一个——”

话音戛然而止。

他看见了镜中的自己。不,是镜中自己那双眼睛。

曾几何时,这双眼读的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看的是“清风明月,山川大河”。如今,镜中这双眼,只剩下深渊般的黑,黑得没有一丝光,只有深处闪烁着磷火似的、幽绿的冷光。

这双眼,看山河不再是山河,是“地脉节点”;看城池不再是城池,是“可焚之物”;看万民不再是万民,是“祭品”或“燃料”。

这双眼,已非沈文渊的眼。

沈文渊猛地闭目。他不敢再看。良久,再睁开时,眼中所有情绪——狂喜、恐惧、杀意、挣扎——都已消失,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平静。但这平静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沉没了,再也浮不上来。那是他作为“人”的最后一点温情,最后一丝顾忌,最后一缕……良知。

他走回石台,以最标准的仪轨,开始收拾。

先收符石。指尖拂过“人字符”上父亲的刻痕,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那只是普通纹路。

再熄油灯。不是吹灭,而是用特制的铜罩扣住,让火焰因缺氧缓缓熄灭,青烟不散,在室顶聚成诡异的云纹。

然后收铜镜。镜面朝下,覆以黑绢——这是隔绝“地气”,防其自发共振。

最后,他走到墙角那尊青铜白猿像前。像高尺许,是他从白猿洞请出后,以秘法重新“开光”的。白猿蹲坐,前掌托着一面微缩的八角镜,猿首微仰,面容似笑非笑,那双镶嵌黑曜石的眼睛,在磷火余烬中幽幽发亮,仿佛一直注视着他。

沈文渊与铜像对视。许久,他轻声道:

“原来你早就知道。”

“知道握了这面镜子,就再也回不去人间。”

“知道通了这地脉,就再难做回凡人。”

“知道这条路的尽头……”

他顿了顿,没有说完。但铜像眼中似乎掠过一丝讥诮的光,仿佛在说:你既已踏上此路,何必惺惺作态?

沈文渊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认命的苍凉。他不再言语,转身踏上石阶。

推开密室暗门的刹那,天已微亮。

晨光从书房东窗斜射而入,刺得沈文渊眯了眯眼。他在地下待了整整一夜,此刻重见天日,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书房一切如常:《禹贡》讲义摊在紫檀案头,墨迹早已干透;狼毫笔搁在青玉笔山上,笔尖还残留着朱砂;多宝阁上,宋版《水经注》、明刻《河防一览》、张之洞赠的《皇朝经世文编》静静陈列,书脊上的题签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

窗外传来市井的声响:卖粥的梆子“梆、梆、梆”,由远及近;邻家婴儿的啼哭声,嘹亮而生机勃勃;车马碾过青石路的“碌碌”声,夹杂着车夫的吆喝、骡马的响鼻;更远处,武昌城的晨钟悠悠响起,惊起江畔一片白鹭。

人间烟火,一如既往。

沈文渊站在书房中央,静静听着。这些声音,他听了三十四年,早已习惯。但此刻听来,却无比遥远,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琉璃。他能看见,能听见,却再也触摸不到那温度。

他走到铜盆前。盆中是昨夜小厮打好的清水,已凉透。他掬起一捧,扑在脸上。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带来短暂的清醒。他抬起头,看向墙上那面寻常的铜镜——不是八角地母镜,只是街上买的梳妆镜。

镜中映出的,是温文尔雅的沈文渊沈教授。脸色虽有些苍白,但眼神温和,嘴角甚至带着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浅笑。青衫整洁,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方巾中,腰间丝绦系得端正,佩玉悬得平稳。

完美的伪装。

沈文渊对着镜子,练习了几个表情:关切、沉思、谦和、淡泊。每个表情都恰到好处,无懈可击。他满意地点头,开始更衣。

脱掉沾满硝石朱砂的旧衫,换上一件干净的月白细布长衫。衣衫是母亲生前手缝,针脚细密,领口袖口绣着极淡的竹叶纹。他仔细抚平每一道褶皱,将微乱的长发重新梳理,用一根素玉簪固定。最后,戴上那顶象征“秀才”身份的黑色方巾。

镜中人,俨然一位清贫自守、儒雅博学的教书先生。任谁看了,都会赞一声“好个端方君子”。

沈文渊坐到案前,铺开宣纸。纸是徽州“汪六吉”的特净皮,质地绵韧,宜书宜画。他提笔蘸墨——墨是“胡开文”的“千秋光”,墨色乌亮,泛紫玉光泽。沉吟片刻,在纸正中写下八个大字:

“知白守黑,为天下式。”

这是《道德经》第二十八章的句子,父亲生前最爱写,常以此教导他“守拙”“藏锋”。以前他以为,“守黑”是守愚、是忍让、是和光同尘。此刻再写,笔锋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嶙峋的力道,尤其“黑”字最后一笔,狠狠一顿,墨渍晕开,如一滴浓得化不开的血。

他懂了。父亲,您错了。

黑,不是守的,是用的。

黑是地火深处奔涌的熔岩,是人心最暗处蛰伏的恶念,是这煌煌末世华丽袍子下,唯一真实的底色。要在这污浊世道活下去,甚至……改变它,就得先融入这黑,成为这黑,然后——

以黑为墨,以血为笔,以山河为纸。

重写规则。

沈文渊搁下笔,吹干墨迹。然后,他将纸就着烛火点燃。

火焰舔舐纸角,迅速蔓延。墨迹在火中扭曲、焦黑,最后化作片片飞灰,如黑蝶起舞。沈文渊静静看着,眼神无波。待纸成灰,他用一方定窑白瓷盏接住所有灰烬,端起,走到院中。

院角那株父亲手植的白梅,今年花开得早。十月霜降,枝头已缀满细碎的花苞,有几朵耐不住的,已悄然绽放,在晨风中颤巍巍的,洁白如雪。

沈文渊走到梅下,将盏中灰烬轻轻倾洒。灰烬落在梅根,混入泥土,瞬间不见。

“父亲,母亲。”他对着虚空,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什么,“文渊今日,终于摸到了那条‘路’。”

“一条很黑、很冷、注定孤独的路。”

“但这是唯一的路。”

“从今日起,文渊走的路……怕是要污了沈氏门楣,负了您二老的期望。”

“但无妨。”

梅枝在晨风中轻颤,一朵早开的花被风摇落,正落在他肩头。沈文渊拈起那朵白梅,放在掌心。花瓣晶莹剔透,花蕊嫩黄,散发着极淡的冷香。这洁白,这芬芳,在这污浊的人间,显得如此脆弱,如此……不合时宜。

他看了片刻,忽然笑了。那笑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令人胆寒的温柔,像冰刃覆上丝绒。

“但无妨。”他重复道,指尖轻捻。

花瓣碎成齑粉,自指缝簌簌落下,混入泥土,与纸灰一同,消失无踪。

“待儿子以这污浊世道为墨,以万千尸骨为笔,以九州山河为纸。”

“重写一个——”

他抬眼看天。东方,朝霞如血,浸染了半边苍穹。那红色浓得化不开,像一场蔓延的大火,又像天地呕出的心血。

“干干净净的人间。”

晨光彻底照亮庭院。沈文渊整了整衣冠,深吸口气,推开沈宅那扇斑驳的杉木院门。

门外,武昌城已彻底苏醒。早点摊冒着热气,菜贩吆喝着时鲜,学徒们抱着账簿匆匆走过,妇人提着木盆去江边浣衣,孩童追逐嬉闹……滚滚红尘,扑面而来。

卖粥的王老汉见他出门,咧嘴笑,露出缺牙:“沈先生早!今儿有新磨的豆腐脑,给您留一碗?”

沈文渊含笑点头:“有劳王伯。”

街角玩耍的稚童追逐皮球,不小心撞到他腿上,跌坐在地。孩子瘪嘴要哭,沈文渊俯身扶起,拍拍他衣上灰,从袖中摸出块麦芽糖:“不哭,吃糖。”

稚童破涕为笑,攥着糖跑开。远处,几个书院学生见他,远远便躬身行礼:“先生早!”

沈文渊温言回应:“晨读不可懈怠。”

他汇入人流,青衫背影很快淹没在市井烟火中。无人注意,他袖中左手始终紧握着一枚冰冷坚硬的物事——那枚“人字符”被他在密室中磨去了所有棱角,此刻贴身藏着,光滑如卵石,却比匕首更锋利。

也无人听见,穿行在熙攘人群中的沈文渊,心中正默念着新的誓言。不是圣贤教诲,不是父亲遗训,而是只属于“白猿洞主”的祭文:

“第一次幻术成时,旧沈文渊已死。”

“活下来的,是白猿洞主。”

“是这煌煌末世——”

他抬眼看前方,长街尽头,龟山轮廓在朝霞中沉默如巨兽。而山腹深处,那股被他昨夜唤醒的、灼热的地脉之力,正隐隐搏动,与他怀中的符石,与他胸腔里的心脏,同步震颤。

“最后的送葬人。”

声音很轻,消散在武昌城喧闹的晨风里。唯有怀中的符石,似乎回应般,传来一丝微弱却清晰的搏动。

咚。

如丧钟初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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