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
两声干涩又空洞的声响,从陈默手里的拨浪鼓上传出。
声音不大,却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捅进了一座被冰封了数千年的锁孔,再狠狠一拧。
刹那间,大殿之内,那刚刚退潮的魔气,凭空消失了。
不是收敛,而是湮灭。
仿佛被一种更高级、更根本的法则,从存在的层面直接抹除。
紧随其后的,是一种让人心脏发慌的绝对死寂。光线在半空中凝固,空气的流动停止,连殿外墨魁那沉重的呼吸声,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
废墟中央,鬼母罗刹整个人定住了。
她那上千只苍白的手臂,不再躁动,不再扭曲,只是齐刷刷地僵在半空,随后又无力地垂落,像一片被严霜瞬间打烂的枯萎森林。
她的脸上,所有表情都消失了。
那张白玉雕琢般的面容,此刻比冰雪还要冰冷,比深渊还要空洞。
她成了一尊神像,一尊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神性、只剩下躯壳的白玉神像。
“……糟了。”
陈默心里咯噔一下,这个念头刚闪过,一股无形的寒意就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不是魔气,也不是威压。
而是一种生命正在朝着“无”的黑洞坍缩时,所产生的恐怖吸力。
他那被洗尘丹重塑过的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地发出警报。
再不把她拉回来,这位魔道巨擘恐怕就要当场自我“格式化”,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解离!意识和情感的强制断线,CPU烧了!】
陈默脑中疯狂闪过诊断,嘴上却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语调,打破了这片死寂。
“那天,天气应该很好吧。”
他没有再摇晃那个拨浪鼓,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鼓面上那褪了色的、画得歪歪扭扭的彩绘。
声音很轻,很温和,像是在讲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遥远的睡前故事。
“阳光暖洋洋的,晒在身上,连风都是懒的。”
“你那时候,应该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姑娘,瘦巴巴的,头发枯黄,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就蹲在那个破院子门口,看着他用一把生锈的小刀,一点一点,把那块捡来的破木头,削成这个样子。”
陈默没有去看鬼母的脸。
他只是自顾自地,用语言描绘着一幅画面。
一幅他通过鬼母身上所有心理特征,反向推导出的,最有可能的场景。
“他手很巧,但没什么钱。鼓皮用的是不知道什么野兽的皮,绷得紧紧的。鼓坠是两颗在河边捡的石子,磨了很久才磨圆。上面的漆也是最便宜的,画得歪歪扭扭,一点都不好看。”
“可他做得很认真,花了一整个下午。做好之后,他把这个递给了你。”
“你那时候……一定很高兴。”
最后五个字,陈默说得极轻。
但这五个字,像一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鬼母罗刹那片死寂的识海中央。
“咔嚓。”
一声微不可闻的脆响。
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那尊白玉神像的内部。
她那张毫无瑕疵的脸上,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滴暗红色的、粘稠如血的液体,从她空洞的眼眶中,缓缓滑落,在冰冷的脸颊上留下一道刺目的痕迹。
不是泪。
是她的神魂,在哭。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那上千只垂落的手臂,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其中一只,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僵硬的姿态,挣扎着抬了起来。
那只手,不再是化神大能翻云覆雨的魔手,而是一只小女孩的、充满了渴望与不安的手。
它颤颤巍巍地,伸向陈默,伸向那个拨浪鼓。
陈默没有动。
他任由她那冰冷到骨子里的指尖,轻轻碰触到自己捏着拨浪鼓的手。
接触的瞬间。
轰!
陈默的脑子炸开了。
他不是“看到”了记忆,而是被那段记忆,活生生地拖了进去!
胃里传来一阵阵火烧火燎的饥饿感,让他忍不住弯下腰去。
身上那件干净的衣服,仿佛变成了又湿又冷的破布,贴在皮肤上,刺骨的寒意让他牙关打颤。
耳边,是无数嘈杂的声音。
“滚开,小乞丐!”
“丑八怪,别碰我的东西!”
“阿丑!又死哪去了?还不快去捡柴!”
那一声声“阿丑”,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的脑仁。
他“看”到了,一个瘦小的、连路边的野狗都敢对她吠叫的女孩,蜷缩在墙角,抱着膝盖,将头埋得很深很深。
紧接着,画面一转。
一双粗糙、布满老茧,却温暖得不可思议的大手,将一个散发着木头清香的拨浪鼓,塞进了她的怀里。
一张布满皱纹、却笑得无比慈祥的脸,在她头顶响起。
“丫头,等师父回来,给你买糖吃。”
那是她三十年灰暗生命里,唯一的光。
然后,那道光,走出了院门,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再也没有回来。
庞大的记忆洪流只是一瞬,陈默的心神却被冲刷得一阵恍惚。他看着眼前这张精致冰冷的脸,第一次,将她与病历上的“案例001”,真正重叠在了一起。
【原来……囤积的不是物品,而是早就遗失的安全感。】
【害怕丢弃,是害怕再一次被全世界抛弃。】
【她的心,从那个下午开始,就再也没长大过。】
陈默轻轻叹了口气。
他反手,握住了鬼母那只冰冷颤抖的手,连同那个拨-浪-鼓一起,轻轻放在了她的掌心。
“他没有骗你。”
陈默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柔和。
“他只是……没能回来。”
轰!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鬼母罗刹的身体剧烈地一颤。那双空洞的魔眼,瞬间被无尽的血色风暴所填满!狂暴的杀意和被看穿所有伪装后的极致痛苦,让她身后的空间都开始扭曲、破碎!
“你——看——到——了——什——么!”
一字一顿,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刮骨钢刀般的怨毒。
她想杀了他。
这个凡人,把她藏在层层魔铠之下,那个最弱小、最丑陋、最卑微的“阿丑”,活生生地给挖了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看到的,是一个师父,对他唯一的徒弟,笨拙的、也是全部的爱。”
陈默没有退。
他迎着那双足以让元婴修士神魂崩裂的眼睛,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
“这个拨浪鼓,不是你的枷锁,而是你的护身符。”
“它在告诉你,你也曾被人毫无保留地爱过。这份爱,才是你最开始拥有的,也是最强大的力量。不是这些法宝,也不是这身修为。”
鬼母罗刹死死攥着那个拨浪鼓,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嘎吱”的声响,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它捏成齑粉。
可那股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在触及那脆弱的木头和兽皮时,却又一次次地消弭于无形。
她杀不了人,也毁不掉它。
因为她知道,这个凡人说的,都是对的。
许久。
那满天的血色风暴,终于缓缓退去。
鬼母罗刹松开手,低头,看着掌心那个破旧的拨浪鼓。
“第二堆。”
她沙哑地吐出三个字。
与“过去”有关的那一堆。
陈默点点头,脸上重新浮现出那抹温和的职业微笑。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治疗才算真正走上了正轨。
他直起身,环顾大殿,正准备说点什么,却见殿门外,墨魁的身影一闪而过。
那位魔道悍将,不知何时已经脱掉了身上厚重的铠甲,只穿着一件利落的短打。他手里拎着一个木桶,拿着一块抹布,正一丝不苟地,甚至带着几分神圣感,跪在地上,擦拭着廊道上的地砖。
那专注的神情,仿佛不是在擦地,而是在描摹着世间最玄奥的阵图。
陈默的眼角,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这位大哥,入戏太深了吧?】
他收回视线,清了清嗓子,对依旧坐在废墟中、神情恍惚的鬼母罗刹说道:
“尊驾,今日的‘诊疗’,心神消耗过剧,我们都需要休息。”
“整理的工作,不急于一时。明日,我会再来。”
鬼母罗刹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像是在梦呓。
陈默见状,知道今天已经到了极限,再进行下去只会适得其反。他转身,向殿外走去。
每一步,都感觉双腿像是灌了铅。
与鬼母罗刹进行这场精神层面的角力,对他而言,消耗远比表面上看起来大得多。那颗洗尘丹带来的肉体强化,更像是一个高配的防火墙和稳压器,保证了他的身体不至于在对方的情绪风暴中当场烧毁。
但他的精神,依旧只是一个24岁的、有点小聪明的地球青年。
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
当他走到大殿门口时,正专注于“修行”的墨魁,仿佛背后长了眼睛,立刻停下动作,站起身,恭敬地垂手侍立。
“先生。”
他的声音里,已经没了之前的惊疑,只剩下纯粹的敬服。
陈默对他点了点头,正要迈步离开。
墨魁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上前一步,挡在了陈默身前,低声道:
“先生,万魂宫之内,除主殿外,尚有‘静心殿’、‘观星阁’、‘听潮小筑’三处清净之地。”
他顿了顿,眼神狂热。
“属下已命人将‘听潮小筑’打扫干净,那里灵气充裕,远离喧嚣,最适合先生静养。”
陈默脚步一停,抬眼看着这位高大的魔修。
“听潮小筑?”
他忽然笑了,问出了一个让墨魁愣在当场的问题。
“那里……干净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