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对而坐,袖角相触。
呼吸里皆是食物蒸腾的热气。
胤禛咬了一口虾仁,忽地想起什么。
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递到她面前。
“路上看见的,”他
轻咳一声,似怕她笑话,“玫瑰酥,不腻。”
油纸拆开,甜香扑鼻。
宜修掰了半块,送到他嘴边。
眼波流转:“爷也尝。”
他低头就着她手吃了,唇瓣不经意擦过她指尖。
像羽毛掠过,痒得她缩了缩。
一顿饭,无丝竹之乱耳,无仆从之环立。
他们像最寻常的市井夫妻。
你给我一箸,我回你一勺。
碗碟相碰的叮当声里,都是人间烟火的暖。
用完膳,胤禛抬手替她拭去唇角一点油花。
声音低而温软:“今日是你第一次参加这种宴会。
皇阿玛若赏什么,你只管收着,有我。”
宜修点头,指尖与他十指相扣。
日光从窗棂漏进来,落在交握的手上。
像给两人镀了一道金边——
岁月静好,大抵便是如此。
中和韶乐渐止,乾清宫月台上青烟袅袅。
二十八样月供排作七行:自来红、自来白、提浆月饼、月宫兔爷、石榴、苹果、莲藕、芡实……
俱用黄釉高足盘托着,在月光下泛着温润釉色。
康熙帝亲上三炷沉香,皇子皇孙依次行三跪九叩大礼。
鼓声初歇,银蟾已上东楼角。
清辉洒满丹陛,像给青砖铺了一层薄霜。
宜修立在女眷中,朝服外套一件月色纱绣百蝶披风。
石青领子衬得颈项愈发纤白。
礼成起身时,她悄悄抬眼:
——最前方,康熙负手望月,龙袍角被夜风吹得微微扬起;
——太子胤礽落后半步,冠上东珠映着月光,像一滴将坠未坠的冷露;
——再往后,胤禛恰也侧首。
目光越过人群与她相遇,眼底带着极浅的安抚。
那一瞬,宜修忽然懂了“团圆”二字在宫墙里的分量:
举目皆天家,却人人举目无亲。
月台下,太监们无声撤供。
一盘盘自来红被装进朱漆食盒,按品级赐到各桌。
宜修随着女眷转入殿内,暖阁里地龙已生。
与外头清冷月色只隔一层窗纱。
圆桌上,月饼切成牙瓣,酥皮碎落。
露出暗红的枣泥与冰糖青丝。
却因搁置片刻,边缘微微发硬。
另几品小炒、糟鹿筋、芙蓉鸭片。
被夜风吹得凝了油衣,失了热气。
邻桌的年轻大应低头咬了一口月饼。
嚼得极慢,眼眶却先红了。
宜修看得分明——那姑娘不过十七。
今年正月才进宫,此刻尝到“团圆”味。
却想起千里之外的双亲。
她垂眸,亦拈起一小块自来红。
入口酥甜,却带着祭过月后的淡淡冷香。
忽然,手背上覆来一点温度——
胤禛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后。
借宽袖遮掩,轻轻握了她一下。
他的声音低得只能她一人听见。
“晚些回去,我让人热一些热菜,咱们自己在院里再摆一桌。”
宜修抬眼,对他极轻地点头。
窗外,皓月已过中天,照见殿脊上的吻兽。
也照见宫墙外不知多少扇普通百姓的小窗——
同样的月光,同样的月饼。
有人阖家欢笑,有人隔世相思。
而深宫里的“团圆”,终究只是君王赐下的一盘冷月饼。
和身边人悄悄递来的一盏暖酒。
金樽玉斝交错,蟾光与烛火映得殿内如同白昼。
宜修坐在女眷中,月色朝服裹得严整,只露一截雪白颈项;
灯影一晃,那抹莹白像上好的羊脂玉,悄然晃进不少人的眼底。
康熙居上首,执杯与宗室说笑,眼神却时不时掠向下方。
他自恃帝王之威,目光只一瞬便移开,无人敢窥破;
可那一瞬,已足够把宜修低眉浅笑的模样刻进心里。
几个月了,他未曾召幸任何妃嫔。
偶入后宫也只是和衣而眠;
今夜见了她,才觉胸口那团郁气似被月光轻轻拨开。
同样心不在焉的还有几位皇子。
九阿哥以扇障面,余光却落在同一处;
十阿哥更年少,几乎看得失了礼,被身旁太监轻咳提醒才慌忙低头。
胤禛坐在宜修斜对面,指间捏着酒盏,指节因克制而微白。
心里把他们个个都骂了个遍。
他看得分明,却发作不得。
总不能在父皇面前掀桌子,只能一杯接一杯,把闷酒灌进喉咙。
宜修似无所觉,拈了一块月饼。
细细地剥去酥皮,只留馅心,转手递给身侧的胤禛。
声音压得极低:“爷再喝,明日该头疼了。”
她指尖带着桂花香,轻触他掌心。
像一根线,把他飘走的神思猛地拉回。
胤禛抬眼,正见太子又一次掠过这边的目光。
心里“咯噔”一下——
那眼神里只有男人看女人时才有的欣赏与渴望。
他后背瞬间沁出冷汗,酒也醒了大半。
宫墙深深,惦记他媳妇的人竟比想象中更多。
连最不可能的那位也……
胤禛垂下眼睫,掩去暗色。
索性伸手握住宜修腕子,借酒盖脸。
半拉半拽让她坐到自己身侧。
用袖子遮了半边,隔绝了那些或明或暗的视线。
夜深宴散,内侍已引着诸位皇子往旧日所居院落。
胤禛脚步虚浮,却死死攥着宜修的手。
廊下宫灯被风吹得旋转。
月光与灯影交错,把他脸色映得明暗不定。
他低头,贴在她耳侧,酒气温热:“以后……少进宫。”
宜修微怔,抬眼看他。
只见男人眸底一片暗沉,像酝着雷雨的夜。
她没问缘由,只轻轻点头:“好,我听爷的。”
远处,康熙立于丹陛之上,负手望月。
他神情平淡,无人知晓这位帝王心底。
方才也起了同样的念头——
让那女子少进宫,免得再见,再乱。
夜风掠过,宫墙深深,月色冷冷。
各怀心思的人影被灯光拉得老长。
交错又分开,像一张看不见的网,悄然收紧。
夜沉得更深,乾清宫外的铜灯却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像是要把这一殿的浮光掠影都吹散。
胤禛攥着宜修的手,指节因酒意与怒意交杂而微微发白。
他脚步虚浮,却步步踩得极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