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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回京复命的短暂插曲,像一场疾风骤雨,把韦小宝心里那点因江州“成功”而滋生的飘飘然浇了个透心凉。走出皇城那巍峨得令人窒息的宫门时,他回头望了一眼,朱红的墙,青黑的瓦,在冬日灰白的天空下沉默地矗立着,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随时可能张开吞没一切的大口。

功过相抵,不赏不罚。朱元璋那平淡却字字千钧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七个老婆的“赏赐”像一把始终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铡刀。而新派的差事——徐州督粮参军——听名头比“总务稽查”响亮,可韦小宝心里明镜似的,这绝对是个火坑,还是个烧得正旺的火坑。

北伐,那是朱元璋削平群雄、问鼎天下的关键一役。粮草,就是大军的命脉。徐州地处南北要冲,水陆交汇,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粮秣转运的咽喉。把这地方交给他一个毫无根基、全靠“歪门邪道”混上来的半大少年?韦小宝可不觉得这是朱元璋多么看重他的“才干”,这更像是……一种危险的测试,或者,把他这块滚刀肉扔到最磨人的地方去,看看他能折腾成什么样,顺便也让他离“七个老婆”的赏赐现场远点?

三日后,韦小宝揣着新发的“督粮参军”腰牌和文书,带着胡书记官(这位沉默的书记官仿佛成了他的固定搭档)以及四个依旧剽悍沉默的亲兵,再次踏上了离京的路。与去江州时不同,这次队伍里还多了两个户部派来的老书吏,负责协助账目;一个兵部派来的参军佐吏,负责联络协调;甚至还有一个看起来病恹恹、据说精通医术和毒理的随军医官——这配置,让韦小宝心里更毛了。这哪儿是去督粮?简直像去查什么惊天大案!

离京越远,韦小宝的心情就越沉重。沿途所见,比去江州时更加萧条。村庄十室五空,田野荒芜,偶尔见到的人也都面黄肌瘦,眼神麻木。越靠近前线方向,气氛越紧张,路上往来的兵车、民夫队伍络绎不绝,尘土飞扬,空气中弥漫着焦虑和肃杀。

“胡先生,”韦小宝忍不住凑到胡书记官身边,压低声音,“这徐州……到底什么情况?皇上就给了这么个名头,也没说具体怎么做,到了那边,咱们听谁的?”

胡书记官眼皮依旧耷拉着,声音平淡无波:“徐州的军务,由徐达大将军节制。粮草转运总责,在户部侍郎李文忠大人。我军中有镇抚司的人协理军纪。韦参军到了,需先拜会上官,依令行事。”

徐达?李文忠?镇抚司?一个个名字听得韦小宝头大如斗。这些都是跺跺脚地面都要抖三抖的大人物,他这个小虾米去了,还不是被随便拿捏?

“那……咱们这点人手,能干什么?”韦小宝苦着脸。

胡书记官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情绪:“皇上既委韦参军以此任,自有圣意。我等只需尽心办事即可。徐州汇集四方粮秣,人员混杂,账目繁多,损耗争议历来不断。韦参军在江州……颇有手段,或可在此地,也有所建树。”

韦小宝听出他话里那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示,心里更没底了。江州那是欺负地方土财主,现在可是在真正的大军眼皮底下,跟朝廷各部、前线将领打交道,他那套“鬼见愁”的把戏,敢用吗?用了怕不是立刻被镇抚司当妖言惑众抓起来!

一路忧心忡忡,终于到了徐州地界。还未进城,就已感受到一股迥异于应天和江州的、混杂着金铁与尘土气息的粗粝氛围。城池比江州高大得多,但墙面上布满了新旧交叠的战争痕迹。城门处戒备森严,盘查极严,进出的多是军士、粮车和行色匆匆的官吏。

凭着腰牌文书,一行人被引入城中。城中景象更是让韦小宝开了眼界。街道比江州宽阔,但拥挤不堪。两旁营帐与简陋民居混杂,到处是身穿各色号衣的士兵、推着独轮车的民夫、吆喝叫卖的小贩(卖的多是粗糙的干粮、劣酒和些零碎物件)、还有眼神闪烁、不知来历的闲汉。空气中弥漫着汗臭、马粪、劣质油脂和一种紧张躁动的气息。吆喝声、咒骂声、车马声、兵器碰撞声,混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嘈杂。

他们被安置在城中一处相对僻静、但条件简陋的院落里,据说是专门拨给往来督粮官吏暂住的。刚安顿下来,韦小宝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个穿着低级武官服饰、满脸横肉的汉子就找上门来,自称是徐州转运司的仓大使,姓王。

王仓使态度不算恭敬,甚至有些敷衍,只例行公事般地递上一叠厚厚的册子:“韦参军,这是近三个月各地运抵徐州的粮秣总录,分仓存储的细目,以及拨付各军前营的支取记录。您先看看。若有不明之处,可随时来转运司衙门询问。下官还有公务,先行告退。”说完,也不等韦小宝多问,拱拱手就走了。

韦小宝看着桌上那摞几乎有半尺高、字迹潦草、纸张粗糙的账册,一个头变成两个大。他认得些字,但这么多,这么乱,怎么看?再看那王仓使的态度,明显没把他这个空降的“督粮参军”放在眼里。

胡书记官默默上前,拿起最上面一本翻看起来。两个户部老书吏也凑过去,只看了一会儿,眉头就皱了起来。

“数目不符。”一个老书吏低声道,“这入库总数,与分仓细目相加,差了一千七百石。”

“拨付记录模糊,”另一个指着另一处,“只写‘拨付前营’,未写明是哪一营,何人签收,经手人是谁。”

“损耗记载过于笼统,‘途中损耗’、‘仓储折损’竟占了一成半?且无具体事由佐证。”胡书记官也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韦小宝听得心惊肉跳。一千七百石!一成半的损耗!这可不是小数目!粮草就是命,这里面猫腻大了去了!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跳进的不是火坑,是滚油锅!这里的水,比江州深了何止十倍百倍!牵扯的恐怕不只是地方豪强,更有军中的大小蛀虫,甚至可能还有上面的手!

“韦参军,”胡书记官放下账册,看着他,“此事,棘手。”

韦小宝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心里乱成一团麻。按规矩查?他人生地不熟,手下就这么几个歪瓜裂枣,去查那些地头蛇?怕不是粮草没查清楚,自己先“被损耗”了!不查?朱元璋把他扔过来干嘛?等着办砸了掉脑袋?

他想起朱元璋说的“看中你不按常理出牌”,又想起胡书记官那“或可有所建树”的暗示。心里一横,去他娘的规矩!老子本来就是泥腿子,就不走寻常路!

“胡先生,两位老先生,”韦小宝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一种混合了市井油滑和豁出去狠劲的表情,“明查肯定查不出名堂,打草惊蛇不说,咱们这小身板也扛不住。咱们……换个法子。”

“什么法子?”胡书记官问。

“他们不是账目做得花吗?不是人多势众吗?”韦小宝小眼睛闪着光,“咱们也人多势众!不过,咱们的人,不在衙门里,在街上,在营房里,在那些运粮的民夫里,在那些卖苦力、混饭吃的小人物里!”

他压低声音,快速说道:“胡先生,您和两位老先生,继续‘看’账,但别较真,摆出个认真但不得其法的样子,迷惑他们。我去找人——找那些本地混饭的闲汉,找那些对转运司不满的小吏,找那些被克扣过粮饷的底层兵卒,找那些运粮吃了亏的民夫头儿……请他们喝酒,听他们发牢骚,打听各路消息,尤其是关于粮仓看守、押运队伍、账房先生那些人的底细、嗜好、恩怨!”

胡书记官眼中精光一闪:“韦参军是想……从市井之中,寻线头?”

“对!”韦小宝点头,“大鱼在水底,轻易不露面。但水面上总有泡泡,水底下也有小鱼小虾。咱们先摸清楚这潭水到底多深,里面都有些什么货色,谁跟谁不对付,谁有什么把柄可能被别人捏着。账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摸准了人,抓住了小辫子,不怕他们不吐口!”

这法子,充满了韦小宝式的江湖气和投机取巧,但不得不说,在这种龙蛇混杂、规矩近乎失效的地方,或许比正儿八经的调查更有效。胡书记官沉吟片刻,微微颔首:“可试。但须谨慎,莫要引火烧身。钱粮方面……”

韦小宝拍拍怀里那个还没捂热的、装着些许“办公经费”的小布袋,咬牙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钱,得花!”

接下来的日子,韦小宝仿佛又回到了扬州码头混迹的时光。他脱下那身略显宽大的官服,换上不起眼的旧衣裳,带着一个同样换了装的机灵亲兵,整天泡在徐州城最杂乱喧嚣的集市、码头、茶馆和低等营房附近。

他出手比在江州时“阔绰”得多(心疼得滴血),专找那些看起来消息灵通、又不得志的“地头蛇”或“牢骚包”搭讪。从请喝一碗劣酒开始,到称兄道弟,再到“不经意”地抱怨几句督粮的难处,抱怨上官不公,抱怨账目糊涂害得他们这些办事的里外不是人……很快,他就用他那套在丽春院练就的察言观色和套话本事,编织起一张凌乱却渐渐清晰的信息网。

他打听到,转运司那个王仓使,是个笑面虎,贪财好赌,尤其喜欢在城西的“富贵赌坊”玩几把,据说欠了赌坊不少钱。还打听到,账房里一个姓孙的老书办,因为不肯同流合污做假账,一直被排挤,女儿生病都没钱抓药。又听说,城南三号仓的看守头目,和城北五号仓的守卫队长是连襟,但两人因为分赃不均,最近闹得很不愉快。还有,有一支从淮安来的运粮队,上次交粮时被硬说损耗过大,克扣了不少,押运的民夫头子气得在酒馆里大骂……

这些信息零碎、庞杂,真真假假,但韦小宝像捡珠子一样,一点点收集起来。同时,他让胡书记官和户部书吏,有针对性地去“请教”账目问题,专挑那些看似无关紧要、实则可能关联的细节去问,比如某批粮食的入库时间与天气记录是否吻合,某个仓廪的看守换班记录是否完整,进一步观察相关人员的反应。

他自己则盯上了那个好赌的王仓使。连续几天,他混在“富贵赌坊”,不显山不露水,却暗中观察王仓使的赌局。他发现王仓使赌技稀松,却敢下注,输多赢少,每次输大了,就会有一个赌坊的管事模样的人过来,低声跟他说几句,王仓使的脸色就会变得很难看,但下次还是会来。

韦小宝心里有了计较。他找了个机会,趁王仓使又一次输得眼红、身边没人的时候,凑了过去,假装也是输急眼的赌客,低声骂道:“他娘的,今天手气真背!这赌坊抽水也太狠了!”

王仓使正烦闷,顺口骂道:“何止抽水!简直就是……”

韦小宝立刻接口:“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王仓使,您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王仓使猛地一惊,警惕地看着韦小宝:“你是谁?”

韦小宝露出一个市井混混常见的、带着点讨好和同病相怜的笑容:“小人就是个跑腿的,在转运司外面混口饭吃。早就仰慕王仓使,可惜没机会亲近。看您最近手头好像……有点紧?这赌坊的印子钱,利滚利,可不是闹着玩的。”

王仓使脸色变幻,压低声音:“你胡说什么!”

“小人哪敢胡说。”韦小宝左右看看,声音更低,“小人听说,最近上头新派来个督粮的参军,年轻,但好像挺较真,在查账呢。这节骨眼上,王仓使您要是因为赌债的事……被那边知道了,或者被这赌坊逼急了,说出点什么不该说的……”

王仓使额头瞬间见汗,瞪着韦小宝:“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韦小宝笑眯眯,“就是想跟王仓使交个朋友。朋友有难,互相帮衬嘛。您要是有啥难处,或者……知道些啥能让那位新来的参军别那么‘较真’的事情,说不定,小人能帮您在中间……说道说道?当然,赌债的事,小人也可以想办法,帮您缓一缓……”他故意说得含糊,既像是替韦小宝(他自己)传话,又像是另有所图。

王仓使惊疑不定地看着韦小宝,脑子里飞快盘算。新来的参军查账,他已经知道,正头疼。赌债的事更是悬在头顶的刀。眼前这个陌生的“跑腿的”,话里话外似乎有点门道?难道是新参军派来私下接触的?或者是……别的势力想趁机拿捏他?

“你……你能怎么帮?”王仓使试探着问,语气软了下来。

韦小宝知道鱼上钩了,却不急着拉杆。“那得看王仓使您,有多少‘诚意’了。比如,最近账面上那不太对劲的一千七百石,还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损耗’……总得有个让上头能过得去的说法不是?还有,哪些人经的手,哪些人得了好处,心里总得有点数。大家都是为了混口饭吃,没必要弄得鱼死网破。您说呢?”

王仓使脸色发白,汗水涔涔而下。他明白,对方这是要他当内鬼,交出同伙和证据,至少是部分。可他敢吗?不交,赌债和账目问题都可能爆发;交了,那些人能放过他?

韦小宝看出他的犹豫,又加了一把火:“王仓使,您想想,是眼前这群吃赌债的狼狠,还是背后那些靠您弄钱、出了事却未必保您的人狠?再说了,那位新来的参军,年纪轻,未必就想把事情做绝,说不定只是想立个威,抓几个典型,把账面抹平了,对上头有个交代。您要是能帮他把这事‘圆’过去,说不定还能落个‘戴罪立功’?总比被两边一起撕碎了强吧?”

这番半真半假、连哄带吓的话,彻底击垮了王仓使的心理防线。他眼神闪烁,最终颓然道:“你……你想知道什么?”

韦小宝心中狂喜,面上却不动声色:“不急,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明日午时,城东‘悦来茶馆’二楼雅座,清静。王仓使,带上点‘实在’的东西,咱们慢慢聊。对了,赌坊那边,我打个招呼,让他们宽限几日。”

离开赌坊,韦小宝长长舒了口气,后背也惊出了一层汗。这招险棋,算是走对了第一步。接下来,就是如何从这只惊弓之鸟嘴里,掏出更多有用的东西,并且不能让他反咬一口。

他正琢磨着,一个亲兵急匆匆找来,低声道:“参军,胡先生让您快回去!沐小姐来了!”

韦小宝一愣,随即头皮发麻。沐剑屏?她怎么跑到徐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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