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的狼藉,如同林晚内心世界的废墟,整整三天无人清理。徐伯和赵阿姨得到了明确的指令,不许进入。那扇门紧闭着,像一个沉默的伤疤,横亘在别墅二楼。
林晚也像被抽走了灵魂。她不再试图走出卧室,除了吃饭和接送林佑(现在完全由赵阿姨和司机负责),她几乎终日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不言不语,不哭不笑。陆靳言那晚暴戾的摧毁,不仅撕碎了她的画,似乎也彻底碾碎了她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
她颈间的钻石项链依旧冰冷地贴着皮肤,像个永恒的烙印。她甚至不再觉得那是一种耻辱,只是麻木。
陆靳言自那晚后,没有再回别墅。陈默每天会准时出现,向徐伯询问林晚和林佑的情况,然后离开,像个精准的报时钟。
林佑变得很安静。五岁的孩子或许不能完全理解发生了什么,但他能敏锐地感觉到妈妈的变化和家里不同寻常的低气压。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缠着林晚玩闹,只是常常搬个小凳子,默默地坐在卧室门口,一坐就是好久,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担忧地望着里面。
“妈妈,你生病了吗?”有一次,他小声地问。
林晚转动了一下干涩的眼珠,看向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儿子纯真的眼神像针一样刺进她麻木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没有,妈妈只是累了。”她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
“那我给妈妈讲故事好不好?老师今天教了新故事。”林佑眼睛亮了一下,期待地问。
林晚没有力气拒绝,或者说,她无法拒绝儿子眼中那点小心翼翼的希望。她微微点了点头。
林佑立刻高兴起来,跑回自己房间,抱来一本绘本,爬到林晚床边,翻开书,用稚嫩的声音,认真地、磕磕绊绊地讲起一个关于勇敢的小兔子战胜黑暗森林的故事。
孩子的嗓音纯净柔软,带着不谙世事的温暖,像一道微弱却执着的溪流,缓缓注入林晚一片死寂的心田。她听着,目光空洞地看着绘本上鲜艳的插图,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画室里那些被撕碎的、色彩同样曾经鲜艳的画面。
故事讲完了,小兔子迎来了光明。林佑合上书,期待地看着林晚:“妈妈,小兔子很勇敢,对不对?”
“……对。”林晚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儿子柔软的头发,“佑佑也很勇敢。”
林佑满足地笑了,依偎在她身边:“妈妈,你快点好起来,我们再一起画画,好不好?你以前画的我,可好看了。”
画画……林晚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心脏传来一阵闷痛。
“好。”她听到自己木然地答应。
林佑又陪了她一会儿,直到赵阿姨来叫他去吃水果,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卧室重新恢复寂静。林晚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里那片冰冷的灰烬中,似乎因为儿子刚才的陪伴,有了一点点极其微弱的温度。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林佑。她不能真的彻底垮掉,她还有个儿子要保护。哪怕只是为了能继续看到他天真无邪的笑容。
这个念头,像风中的一点火星,在余烬里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又过了两天,陆靳言回来了。是在深夜。
林晚依旧没睡,听到楼下的动静,听到他上楼的脚步声。她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心脏缩成一团。
脚步声在卧室门口停顿了一下,然后,门被推开。
陆靳言没有开灯,借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弱光线,走到床边。他身上带着室外的寒气和淡淡的酒气,混合着他本身冷冽的气息。
他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黑暗中睁着眼睛、却毫无反应的林晚。看了许久。
然后,他脱下外套,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在她身边躺下。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将她揽入怀中,只是平躺着,手臂挨着她的手臂。
黑暗中,两人之间隔着一段冰冷的距离,却又被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张力连接着。
“画室……”陆靳言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沙哑,“明天让徐伯收拾。”
林晚没有回应。收拾?收拾残骸吗?
“沈序的‘启创’事务所,”他继续道,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退出了陆氏新总部大楼设计顾问的竞标。”
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果然动手了。虽然沈序自己可能也有傲骨,但陆靳言的“警告”无疑起到了决定性作用。一股沉重的愧疚感压上心头。她又连累了一个无辜的人。
“另外,”陆靳言顿了顿,侧过身,面向她。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下个月,陆氏集团年会。你需要作为我的女伴出席。”
年会?女伴?林晚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他想让她在陆氏全体员工和所有合作伙伴面前,正式亮相?以什么身份?那个被他囚禁、精神恍惚的“合约女友”?还是林佑的“母亲”?
“这是要求,不是商量。”陆靳言仿佛看穿了她的沉默,补充道,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和不容置疑,“陈默会安排一切。你只需要出席。”
他说完,便不再出声,重新平躺回去,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下达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工作指令。
林晚却在黑暗中,久久无法平静。年会……那意味着更公开的场合,更多的目光,更无法逃避的“身份”界定。他要将她彻底推到台前,用陆氏女主人的光环(哪怕是虚假的)将她捆缚得更紧,同时也向沈序,向所有可能觊觎或同情她的人,宣告他的绝对所有权。
余烬未冷,新的枷锁已然备好。
第二天,徐伯果然带着人小心翼翼地清理了画室。破碎的画框、撕烂的画布、干涸的颜料……一切都被当作垃圾清走,墙壁被重新粉刷,地面被擦得光可鉴人。不过一天功夫,那间曾充满她痛苦、慰藉、最终被暴力摧毁的房间,变得空空荡荡,整洁如新,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只有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颜料的特殊气味,和一种更深沉的、挥之不去的冰冷。
林晚没有再去画室。她甚至避免经过那条走廊。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被严密监控的、死水微澜的轨道。只是林晚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她心底那点因为林佑而重新燃起的微光,和她对陆靳言日益加深的恐惧与疏离,像冰与火,在她身体里无声地拉锯。
她开始强迫自己多吃一点东西,为了不让林佑担心。她努力在儿子面前挤出笑容,尽管那笑容虚弱得像是随时会碎裂。她甚至尝试重新拿起笔,不是画画,只是在林佑的作业本上,帮他涂鸦一些小花小草。笔尖触及纸面的瞬间,她还是会感到一阵细微的刺痛和颤抖,但她咬牙忍住了。
她必须为了林佑,维持一个“正常”母亲的表象,哪怕内里早已千疮百孔。
陆靳言似乎对她的“配合”感到满意,或者,他根本不在意她的内心活动,只要她表面服从。他在家的时间依旧不多,但每晚必定回来。他不再提画室的事,也不再提沈序。只是每晚入睡时,他会重新将她揽入怀中,手臂箍得很紧,像是确认她的存在,又像是一种无言的警告和占有。
他的触碰依旧让林晚僵硬和不适,但那种最初的、剧烈的恐惧和抗拒,似乎被一种更深沉的麻木和一种为了儿子而必须忍耐的认知所取代。她像一具有了微弱心跳的木偶,在设定好的舞台上,扮演着指定的角色。
直到一周后,一个寻常的傍晚,林晚在客厅陪林佑看动画片时,陈默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包装精美的快递文件袋。
“林小姐,您的快递。”陈默将文件袋递给她,脸上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表情。
林晚有些诧异。她的社交几乎为零,谁会给她寄快递?而且还是直接送到这里,通过了森严的门禁和检查。
她接过文件袋,入手颇有些分量。寄件人信息栏是空白的。
在林佑好奇的目光中,她拆开了文件袋。
里面不是信件,也不是物品。
是厚厚一沓照片。
最上面几张,是她和沈序在南华路“偶遇”时,被人从不同角度偷拍的。有他们在咖啡店窗边的侧影,有他们并肩走向工作室的背影,甚至有一张模糊的、似乎是从工作室窗户对面高处拍摄的、两人各自工作的画面。
下面的照片,场景变成了研学营的山林。有沈序的车停在路边的,有沈序走向休息平台的,有他和林晚、林佑站在一起说话的(正是那天陆靳言出现之前的场景),甚至还有几张,是陆靳言和沈序对峙时,两人神色冰冷的特写。
拍摄角度隐蔽,像素很高,显然是专业设备远距离偷拍的。
林晚的手开始发抖,照片散落了一地。
最后几张照片飘出来,不是偷拍,而是像是从某个监控录像中截取的画面。
画面里,是“启创”事务所的办公楼门口。沈序正从里面走出来,脸色有些疲惫。突然,几个穿着黑色西装、身形高大的男人拦住了他,似乎在对他说着什么。沈序的脸色沉了下来,眉头紧锁。双方对峙了片刻,那几个黑衣男才让开,沈序上车离开。照片的日期和时间显示,正是陆靳言警告她沈序退出竞标的后一天。
照片的背面,用红色的马克笔,写着一个巨大的、触目惊心的单词:
WATCHING。
(注视着。)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同样用红笔写着:
Next time, it won’t just be a warning.
(下次,就不只是警告了。)
林晚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都凉透了。这些照片……是谁寄的?肯定不是陆靳言,他不会用这种匿名恐吓的方式,他更喜欢直接而冰冷的宣告。
是陆靳言的对手?还是其他什么盯上了陆靳言(或者说盯上了林佑身份)的人?用这种方式警告她,同时也是在挑衅陆靳言?
不管是谁,这都意味着,她和林佑,甚至沈序,都被更深、更危险的阴影笼罩了。陆靳言的掌控之外,还有别的眼睛,别的恶意。
“妈妈?”林佑被妈妈苍白的脸色和散落一地的照片吓到了,小声叫道。
林晚猛地回过神,几乎是扑过去,慌乱地将地上的照片拢在一起,胡乱塞回文件袋,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会咬人的毒蛇。
“没事……佑佑,没事……”她声音发颤,将儿子搂进怀里,眼睛却惊恐地看向陈默。
陈默显然也看到了那些照片的内容,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
“林小姐,这些东西,需要我处理掉吗?”他问,语气如常。
林晚紧紧抱着文件袋,指节泛白。她想点头,想让这些可怕的东西立刻消失。但另一个念头却冒了出来——这是证据。证明她和林佑,甚至沈序,都处在未知危险中的证据。如果交给陈默,会不会被陆靳言压下?他会不会为了他自己的计划或者面子,而选择忽视这种潜在的威胁?
不……她不能完全相信陆靳言。至少,在涉及到林佑安全的问题上,她必须自己保留一点判断。
“不……不用。”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我……我自己处理。”
陈默看着她,眼神深邃,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好的。如果有任何异常,请立刻通知我或陆总。”
他转身离开了。
林晚抱着那袋沉重的照片,搂着懵懂的儿子,坐在一片狼藉的客厅地毯上,只觉得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紧紧包裹。
余烬之中,微光未灭,但四周的黑暗,却似乎更加浓重,并且,露出了更多隐藏的獠牙。
她究竟陷入了怎样一个层层嵌套、危机四伏的漩涡?而那个将她拖入漩涡中心的男人,此刻,又在哪里?他是否知道,这潭水,已经浑到了何种地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