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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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雨从清晨就开始下,细密而冰冷,像是天空也在为这场葬礼编织一道灰色的帷幕。

顾宅的灵堂设在偏厅,那里曾是苏晚最喜欢的地方——落地窗外是一片精心打理的玫瑰园,她总在午后坐在窗边的藤椅上看书,阳光会在她的发梢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

如今,玫瑰园在雨中凋零,灵堂里摆满了白色的菊花,正中央悬挂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苏晚大约二十岁,笑容清澈,眼神里还带着未谙世事的明亮。那是顾承渊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模样,也是他唯一愿意承认的苏晚——那个还未被婚姻磨去棱角,还未学会用沉默对抗他的苏晚。

“顾总,宾客都到齐了。”管家老陈低声提醒,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他已经在这座宅子里服务了三十年,看着顾承渊长大,也看着苏晚如何从满怀期待的少女变成最后那个眼神空洞的女人。

顾承渊站在灵堂入口的阴影里,一身黑色西装笔挺得近乎刻板,领带系得一丝不苟。他没有回应老陈,只是盯着那张照片,眼神里翻涌着某种复杂的情绪——愤怒、怀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空洞。

“她人呢?”他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冰。

老陈愣了一下:“您是说…夫人?”

“不然还有谁?”顾承渊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葬礼已经开始,她这个‘未亡人’却不见踪影,是想让所有人都看顾家的笑话吗?”

老陈的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他想说,夫人已经不可能出席了。法医报告就锁在顾承渊的书房里,那具在海边发现的女尸虽然面目全非,但DNA比对结果三天前就已经送到。他想说,少爷,您明明知道的。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低下头:“我再去联系看看。”

“不必了。”顾承渊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她一向擅长用这种方式表达不满。装死?倒是比以前的冷暴力有创意。”

这话说得太刻薄,连站在不远处的几位亲戚都投来不赞同的目光。顾承渊的姑姑顾明慧忍不住走上前:“承渊,这种时候说这种话不合适。晚晚她…毕竟已经…”

“已经什么?”顾承渊截断她的话,声音陡然提高,“已经找到了?还是已经确认了?姑姑,您也相信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就是苏晚?”

顾明慧被他眼中的戾气慑住,一时语塞。

“她没有死。”顾承渊一字一顿地说,像是在说服别人,更像是在说服自己,“这只是她的又一个把戏,一次精心策划的逃离。她以为这样就能摆脱我?就能摆脱这段婚姻?”

他的声音在灵堂里回荡,宾客们窃窃私语起来。有人同情地摇头,有人则露出看好戏的神情。顾家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不被看好,苏晚那个出身普通的女孩,如何配得上顾氏集团的继承人?如今她“死”得不明不白,倒像是为这场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画上了一个合理的句号。

葬礼仪式在尴尬的气氛中开始。牧师念着悼词,声音平稳而庄重,讲述着一个温柔善良、热爱生活的苏晚。顾承渊听着,只觉得每一个字都荒谬可笑。

温柔善良?那个会在争吵时摔碎他母亲遗物的女人?

热爱生活?那个最后几个月几乎不说话,整日整日待在画室里对着空画布发呆的女人?

牧师口中的苏晚,和他认识的苏晚,仿佛是两个人。

仪式进行到一半时,雨势突然加大,豆大的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急促的声响。就在牧师说到“愿她的灵魂在天堂安息”时,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

灵堂里的灯闪烁了几下,突然全部熄灭。

短暂的寂静后,人群骚动起来。管家老陈连忙吩咐人去检查电路,佣人们匆匆点亮备用的蜡烛。摇曳的烛光中,灵堂显得更加诡异,苏晚的黑白照片在光影中仿佛活了过来,那双眼睛静静地看着所有人,看着顾承渊。

顾承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黑暗中,他忽然想起一年前的某个雨夜。那天他因为一个重要的并购案加班到凌晨,回到家时浑身湿透。苏晚还没睡,她端着一碗姜汤从厨房出来,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碗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我不需要。”他当时这样说,语气不耐。

苏晚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他至今记得——不是愤怒,不是委屈,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她转身离开,碗里的姜汤渐渐凉透,最后被他倒进厨房的水槽。

那是他们之间最后的温情时刻,如果那也算温情的话。

“顾总,电路跳闸了,可能是雷击导致的。”老陈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需要推迟葬礼吗?”

顾承渊环视灵堂,宾客们在烛光中交头接耳,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同样的猜测——这场葬礼本身就像个笑话,连老天都在嘲弄。

“继续。”他冷冷地说。

葬礼在烛光中勉强进行完毕。当宾客们开始陆续离开时,顾承渊注意到,几乎每个人在经过他身边时,都会投来一种混合着同情和审视的目光。他们在同情什么?又在审视什么?

“承渊。”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顾承渊转头,看到陆予安站在他面前。陆予安是苏晚大学时的学长,也是少数几个在婚后还与她保持联系的朋友。顾承渊一直不喜欢他,不喜欢他看苏晚时那种毫不掩饰的关切眼神。

“节哀。”陆予安说,声音很轻,但眼神锐利,“虽然我觉得,你大概并不哀伤。”

顾承渊眯起眼睛:“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苏晚曾经是个多么有生命力的女孩。”陆予安直视着他,“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三个月前。她在咖啡馆里画速写,画的是窗外的一棵树。她告诉我,那棵树虽然被修剪得整整齐齐,但树根深处还在拼命生长,想要突破水泥地的束缚。”

“很诗意的比喻。”顾承渊讽刺地说,“所以呢?”

“所以我想知道,是什么让一棵想要生长的树,最终选择了将自己连根拔起?”陆予安的声音依然平静,但每个字都像针一样扎人,“顾承渊,你真的了解过你的妻子吗?真的尝试过理解她为什么最后会选择…离开吗?”

“她没有离开。”顾承渊咬牙道,“她只是躲起来了。等她玩够了这个游戏,自然会回来。”

陆予安看了他很久,最后摇了摇头,那眼神里的失望如此明显,让顾承渊几乎想要挥拳打过去。

“你知道吗?”陆予安临走前说,“苏晚曾经告诉我,她最害怕的不是你的冷漠,也不是沈清歌的存在,而是你永远不愿意看见真实的她。你爱的是一个你想象中的苏晚,那个温顺、安静、永远不会反抗的苏晚。而真实的她,你从未想要了解。”

说完,他转身离开,黑色的伞在雨中撑开,渐渐消失在庭院尽头。

顾承渊站在原地,陆予安的话在他脑中回响。愤怒在他胸腔里燃烧,但在这愤怒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裂开,露出一片令人心慌的空洞。

宾客散尽后,灵堂里只剩下顾承渊和几个佣人。老陈指挥着人收拾花圈和挽联,动作轻缓,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少爷,夫人的…遗物,要怎么处理?”老陈小心翼翼地问。

顾承渊正要回答,手机震动起来。是助理打来的。

“顾总,关于海边那具女尸的进一步鉴定报告出来了。”助理的声音有些迟疑,“法医在尸体左手无名指指骨内侧发现了一道很浅的刻痕,形状像是…一枚戒指长期压迫留下的痕迹。”

顾承渊的心脏猛地一缩。苏晚的左手上一直戴着一枚戒指,那是他们的结婚戒指。三年来,她从未摘下过,即使在他们关系最僵的时候也没有。他曾讽刺她是在表演忠贞,她只是沉默地抚摸那枚戒指,什么也不说。

“还有,”助理继续说,“尸体胃内容物检测显示,死前最后一餐是海鲜和红酒。而根据管家提供的记录,夫人在失踪前一天晚上,确实吩咐厨房准备了龙虾和您酒窖里那瓶1990年的罗曼尼康帝。”

顾承渊记得那天。他原本答应回家吃晚饭,但临时因为沈清歌的一个电话改变了计划。沈清歌说她心情不好,想找人聊聊。他去了,陪她在酒吧待到深夜。回家时,苏晚已经睡了,餐厅的桌上摆着冷掉的海鲜和两只空酒杯——一只她用过的,另一只为他准备的,干干净净,从未被触碰。

“知道了。”顾承渊挂断电话,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陷进掌心。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像是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问。顾承渊走到灵堂中央,站在苏晚的照片前。烛光中,照片里的她依然在微笑,那笑容年轻、明亮,毫无阴霾。

他突然想起婚礼那天。苏晚穿着婚纱走向他时,眼神里就是这样的光。那时他以为那光是因他而亮,后来才明白,那光是她自己的,她只是暂时借给了他,期待他能小心珍藏。

而他做了什么?

婚后第三个月,他就开始晚归。第六个月,他第一次因为工作取消他们的结婚纪念日旅行。第一年,他在她生日那天飞去巴黎见沈清歌——他的初恋,那个他曾经以为会共度一生的女人。

苏晚从未哭闹,只是越来越安静。她开始花更多时间在画室里,画一些他看不懂的抽象画。那些画色彩阴郁,线条扭曲,他看过一次后就再没进去过。

“你画的是什么?”他曾随口问过。

“牢笼。”苏晚当时这样回答,眼睛看着画布,没有看他。

他以为她在故作深沉,现在想来,那或许是她唯一的求救信号。

“少爷。”老陈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更加小心翼翼,“在整理夫人画室时,我们发现了这个。”

老陈递过来一个素描本。顾承渊接过,翻开。本子里全是速写,画的是这座宅子的各个角落——空荡荡的餐厅、长长的走廊、书房紧闭的门、卧室里他那侧的空白枕头。每一张画的角落里都标注着日期,时间跨度整整三年。

最后几页,画的都是海。不同角度的海,有时平静,有时汹涌。最后一张画的日期是她失踪前一天,画的是一片漆黑的海,海上有一点微弱的光,像是灯塔,又像是即将熄灭的火焰。画的右下角有一行小字:

“这里应该有路。”

顾承渊盯着那行字,突然觉得呼吸困难。他猛地合上素描本,像是被烫到一样。

“烧掉。”他把本子扔给老陈,“全部烧掉。”

老陈接住本子,犹豫了一下:“少爷,这毕竟是夫人的…”

“我说烧掉!”顾承渊低吼,声音里的暴戾让老陈瑟缩了一下。

老陈低下头,抱着素描本默默退下。顾承渊转身面对窗外,雨中的玫瑰园一片狼藉,那些苏晚精心照料的玫瑰,在她离开后迅速凋零,仿佛它们的存在本就依赖于她的注视。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沈清歌。

“承渊,葬礼结束了吗?”她的声音温柔关切,“我本来想去的,但又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你还好吗?”

顾承渊没有回答。他忽然想起,苏晚失踪前一周,曾给他打过一次电话。那时他正在开会,挂断了。会后他忘记回电,直到三天后才想起来。他打回去,苏晚接了,但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

“有事吗?”他当时问,语气不耐。

“顾承渊。”苏晚叫了他的全名,这是她婚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这样叫他,“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你会找我吗?”

他以为她又是在闹情绪,冷冷回答:“不要玩这种幼稚的游戏。”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笑,然后她说:“我知道了。”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对话。

“承渊?你在听吗?”沈清歌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清歌,”顾承渊开口,声音沙哑,“三年前的今天,你在哪里?”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怎么突然问这个?三年前的今天…应该是你结婚一周年纪念日吧?我记得那天你陪我去了画展,因为苏晚说她头痛不想庆祝。”

是的,顾承渊想起来了。苏晚确实说她头痛,但他现在怀疑,那头痛是不是真的。或者,那头痛是不是他造成的。

“我只是突然想到,”顾承渊说,“那天苏晚一个人在家,不知道做了什么。”

“她能做什么?”沈清歌轻笑,“大概就是在画室里发呆吧。承渊,你现在不应该想这些。苏晚已经…已经走了,你要向前看。”

向前看。多轻松的三个字。

挂断电话后,顾承渊在灵堂里站了很久。烛光渐渐微弱,最后几支蜡烛也燃到了尽头,一一熄灭。灵堂陷入完全的黑暗,只有窗外偶尔的闪电提供片刻的光明。

在某一瞬间的光亮中,顾承渊仿佛看见苏晚就站在玫瑰园里,穿着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件白色的裙子,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但她毫不在意,只是仰头看着天空,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在告别什么。

他眨了眨眼,幻象消失了。窗外只有雨和黑暗。

老陈悄悄走进来,手里端着一杯热茶:“少爷,喝点茶吧。您从早上到现在什么都没吃。”

顾承渊接过茶杯,热度透过瓷壁传递到掌心,但他感觉不到温暖。

“老陈,”他忽然问,“你觉得她恨我吗?”

老陈愣住了,显然没料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老仆人斟酌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夫人她…很少表露情绪。但有一次,我看见她在玫瑰园里哭。那是你们结婚第二年冬天,您出差去了欧洲两周,原本说好中途会回来一趟,但因为沈小姐生病,您改签了机票。”

顾承渊记得那次。沈清歌急性阑尾炎住院,他在巴黎多留了一周。他给苏晚发了短信,她只回了一个“好”字。

“她在玫瑰园里哭?”顾承渊重复,声音干涩。

“是的。”老陈点头,“那时玫瑰都谢了,园子里光秃秃的。夫人就站在那棵老橡树下,哭得很安静,几乎没有声音。我本来想过去,但她看见我,就擦干眼泪笑了,说‘风太大,迷了眼睛’。”

顾承渊握紧茶杯,瓷器在他手中微微颤抖。

“后来呢?”他问。

“后来夫人就回屋了。”老陈说,“那天晚上,她画了一幅画,画的就是那棵老橡树。画完后,她把画收了起来,再没拿出来过。”

顾承渊放下茶杯,走到窗边。雨势渐小,但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这座宅子从未显得如此空旷,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苏晚的缺席——不是她存在时的安静,而是一种吞噬一切的空洞。

他突然意识到,这三年里,苏晚就像这宅子里的背景音,细微而持续。她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她的画笔在画布上沙沙作响,她翻书时的轻响,她泡茶时瓷器碰撞的清脆声。他从未注意过这些声音,直到它们全部消失,留下震耳欲聋的寂静。

“少爷,要开灯吗?”老陈问。

“不用。”顾承渊说,“你下去吧。”

老陈离开后,顾承渊独自站在黑暗的灵堂里。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张黑白照片上,苏晚的笑容在阴影中模糊不清。

愤怒还在,但已经开始变质,混合着其他更复杂、更危险的情绪。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生根发芽。他开始回想过去的种种细节——苏晚越来越久的沉默,她眼中逐渐熄灭的光,她最后一次看他的眼神。

那是什么眼神?不是恨,不是爱,甚至不是失望。那是一种彻底的抽离,仿佛她已经不在这里,不在这个空间,不在这段关系里,甚至不在自己的生命里。

“你没有死。”顾承渊对着照片低声说,像是在发誓,又像是在祈求,“你不能死。这场游戏,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单方面结束。”

但黑暗中无人回应,只有雨声淅沥,像是遥远的潮汐,一遍遍冲刷着海岸,抹去所有足迹。

顾承渊在灵堂里站到凌晨。当第一缕灰白的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时,他做出了决定。

他要找到她。无论她是死是活,他都要找到她。如果她还活着,他要亲自问她,这场戏演够了吗?如果她真的死了…不,没有如果。

他转身离开灵堂,脚步声在空旷的宅子里回响。经过画室时,他停顿了一下,推开门。

画室里还保持着苏晚离开时的样子。画架上有一幅未完成的画,画的是海边的日出。调色板上的颜料已经干涸,画笔散落在桌上,其中一支掉在地上,笔尖折断。

顾承渊捡起那支折断的画笔,握在手中。笔杆上还残留着苏晚指尖的温度——当然,这只是他的想象,画笔早已冰凉。

窗外的天空渐渐亮起,雨停了,但乌云仍未散去,预示着这不会是晴朗的一天。

葬礼结束了,但某些东西才刚刚开始。顾承渊站在画室中央,感受着四周弥漫的空洞。这空洞如此巨大,几乎要将他吞噬。

但他不会允许。他不会允许苏晚以这种方式逃离。无论她在哪里,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他都会找到她。

然后呢?

这个问题突然冒出来,让他怔住了。找到她之后呢?道歉?挽回?还是继续他们之间那场无声的战争?

顾承渊没有答案。他只知道,他不能忍受这种空洞。不能忍受这个世界突然失去了苏晚的存在——即使那个存在曾经让他烦躁,让他愤怒,让他想要逃离。

愤怒总比空洞好。战争总比寂静好。

至少,那是活着的证明。

他将折断的画笔放回桌上,转身离开画室,轻轻带上了门。

在门完全关闭前,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幅未完成的日出。画中的海平面处,太阳正要升起,但光线被厚厚的云层遮挡,只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就像苏晚最后那张画上的光。

就像她眼中最后熄灭的光。

顾承渊关上门,将画室和画室里的一切都锁在身后。他沿着走廊走向书房,脚步坚定,仿佛已经下定决心。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步都踩在虚空里,每一步都带着不确定的震颤。

葬礼结束了,缺席者没有归来。

而寻找,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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