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夏天以一种绵长而慵懒的姿态铺展开来。阳光不再像春那般温柔试探,变得慷慨而炽烈,从清晨五六点就开始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木质地板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梧桐树浓郁的绿意、咖啡馆飘出的烘焙焦香,以及塞纳河水被晒暖后蒸腾起的、略带腥甜的水汽。
硕士课程的第二年,节奏似乎比第一年更快,也更深入。课表上充满了“高级策展实践”、“艺术市场批判分析”、“跨文化语境下的当代艺术生产”这类需要大量阅读、写作和讨论的硬核课程。同时,与科斯塔画廊的意向像一块磁石,吸引来更多关注,也带来了更具体的工作——修订作品集、准备详细的创作陈述、参与画廊内部的策展会议(通过视频连线)。
温以宁的生活被填得满满当当。她像一枚精确的齿轮,在公寓、学校、图书馆、偶尔的咖啡馆之间规律地转动。巴黎的浪漫与闲适仿佛与她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她能看见,却很少真正沉浸其中。
只有偶尔,在深夜结束阅读或完成一份方案后,独自站在公寓的小阳台上,望着楼下寂静的、被路灯染成昏黄色的小街,她才会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连自己都难以名状的空寂。像是习惯了某种重量,一旦卸下,反而有些失衡。
而那个重量,那个沉默地施加了重量又悄然退场的人,他的“痕迹”并没有随着毕业展的结束而消失,反而以一种更隐秘、更系统的方式,渗透进了她生活的肌理。
起初是公寓的安保系统。艾伦派来的技术人员在毕业展后一周上门,进行了一次“例行维护升级”。整个过程安静高效,以宁甚至没有察觉到明显的变化。直到某个周末的早晨,她试图关掉客厅那个白色小方盒的电源(她觉得白天没必要一直开着),却发现它处于一种无法手动关闭的“常备状态”。手机APP上多了一个“系统自检报告”的选项,每周一早上八点准时推送一份加密志,记录过去一周的所有门窗感应、移动侦测(误报了几次猫路过阳台)和网络连通状态。
她尝试给艾伦发邮件询问,得到的回复礼貌而程式化:“温小姐,此为最新版本系统的标准配置,旨在提供更稳定持续的保护。常使用不受影响,请忽略即可。”
她还能说什么?只能“忽略”。渐渐的,那每周一次的报告推送成了手机里一个寻常的通知,就像天气APP的降水概率提醒。
接着是图书馆。她喜欢学校主图书馆四楼靠窗的那个位置,光线好,安静,旁边就是艺术史专区的书架。以前需要早点去才能抢到。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她何时去,那个位置似乎总是空着。即使桌面上看起来有别人遗留的书籍或水杯,只要她稍作停留,就会有图书馆管理员(一位总是穿着得体套裙、表情严肃的中年女士)走过来,礼貌地请她稍等,然后迅速而利落地将那些“占座”物品收走,并对她说:“温小姐,这个位置现在是您的了。”
一次两次是巧合,三次四次就让她心里发毛。她尝试换到别的区域,但只要她在某个位置坐下超过半小时,那位管理员女士就会像幽灵一样出现,用同样的方式为她“清理”出一个更安静、更舒适的区域。
她终于忍不住,在一次被“服务”后,追上那位管理员:“女士,请问……这是图书馆的新规定吗?还是……”
管理员女士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表情,但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快的、了然的微光。“温小姐,我们只是尽力为所有勤奋的学生提供良好的学习环境。”她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那些,需要专注和不受打扰的学生。”
这话听起来合情合理,却又意味深长。以宁道了谢,回到座位上,心绪不宁。她环顾四周,其他学生似乎对这一幕习以为常,或者本未曾注意。她低下头,目光落在面前摊开的、从旁边书架上拿来的《知觉现象学与当代艺术》上。这是一本颇为冷门的理论著作,学校图书馆只有这一本,她找了好久。
翻开扉页,准备做笔记时,她愣住了。
扉页的右上角,盖着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藏书章。印章设计简洁,线条流畅,中间是一个变体的花体“H”,周围环绕着橄榄枝的图案。这个印章……她见过。
在她成人礼那条雪花项链的暗格里刻着的花体“H”,与这个藏书章上的“H”,虽然字体略有不同,但那独特的筋骨和设计感,如出一辙。这是霍家的徽记变体。她记得,小时候在霍家的书房里,一些珍本书籍上也见过类似的印章。
这本书……是霍临渊的?
这个认知让她心跳加速。她迅速翻到书后的借阅记录卡——老式的纸质卡片,显示这本书已经超过十年未曾被借出。最近一次登记,是十五年前。借阅者签名处,是一个已经有些褪色、但依旧能辨认出的、清峻有力的字迹:霍临渊。
十五年前。他大概十二三岁?就已经在读梅洛-庞蒂这么艰深晦涩的现象学哲学了?
以宁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个签名,指尖仿佛能感受到岁月沉淀下的微凉,和属于那个少年早慧而孤独的气息。这本书,是他少年时期的读物,不知为何留在了学校的图书馆,又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恰好出现在她手边的书架上。
是巧合吗?还是……他连她需要读什么书,都在计算之中?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被精密呵护的战栗。她将书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能透过纸张和时光,触碰到那个沉默少年的一角。
更让她困惑的是另一次“意外”。
那天她刚从一场关于中东当代艺术的讲座出来,觉得有些头晕恶心,以为是讲座厅空气不流通。回到公寓后,症状加剧,开始呕吐、腹泻。她以为是吃坏了东西,挣扎着想去厨房烧点热水,却眼前一黑,险些摔倒。
就在她扶着墙壁,考虑是否要打电话求助(打给谁?救护车?还是那个黑色卡片上的号码?)时,公寓的门铃响了。
门外站着一位穿着浅灰色职业套装、提着银色医疗箱的中年女性,气质练,笑容温和。“温以宁小姐?您好,我是社区医疗服务站的医生,接到您的健康监测设备报警,显示您有急性肠胃炎症状。方便让我进去检查一下吗?”
健康监测设备?以宁懵了。她什么时候有这种东西?
女医生已经动作娴熟地为她做了基础检查,判断是轻微的食物中毒(可能来自学校食堂不新鲜的三明治),并不严重,但需要补充电解质和休息。她从医疗箱里拿出配好的口服补液盐和温和的肠胃药,详细说明了用法,又帮她烧了热水,确认她服药后状况稳定,才礼貌告辞。全程专业、高效、体贴,没有多问一句题外话。
以宁靠在沙发上,捧着温热的水杯,看着女医生离开后轻轻关上的门,后背升起一阵凉意。社区医疗服务站?健康监测设备报警?她环顾自己的公寓,这里到底还隐藏了多少她不知道的“保护措施”?连她身体不适都能立刻被察觉并响应?
这不再是简单的关照或便利。这是一张精心编织的、无孔不入的网。她像是生活在一个透明的、安全的泡泡里,泡泡外面的一切(包括危险和窥探)被隔绝,但泡泡内部的一切,似乎也无处遁形。
这种感觉复杂极了。一方面,确实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在异国他乡,独自一人,知道有这样一个强大的后盾在暗中运作,让她可以更专注地投入学业和创作,不必时刻担心人身安全或突发状况。另一方面,这种无所不在的“注视”和“安排”,也让她感到一种隐隐的不适和……不安。仿佛她的生活,她的选择,她的独立性,都在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无形地塑造和引导。
她想起霍临渊。他就像一个高居于云端的建筑师,为她搭建了这座绝对安全的堡垒,却从不询问她是否喜欢堡垒的样式,是否需要一扇能看见更广阔风景的窗。
她开始试图主动联系他。不是通过艾伦,而是直接拨打那张黑色卡片上的号码。第一次,电话响了很久,无人接听。第二次,被直接挂断。第三次,终于接通了,但接电话的是艾伦。
“温小姐,老板正在开会。请问有什么紧急情况吗?”艾伦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
以宁握着电话,一时间竟然不知该说什么。紧急情况?没有。她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想问问他,这些安排到底是怎么回事,想问问他,是不是一直都在这样看着她。
“我……没什么。只是……”她顿了顿,“只是想谢谢他。之前的毕业展,还有……最近的一些事。”
“好的,我会转达。”艾伦的回答滴水不漏,“如果温小姐没有其他事,我这边就先挂了。”
“等等!”以宁急忙叫住他,“艾伦先生,那些……图书馆的位置,还有社区的医生,是不是……都是霍总安排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老板只是希望温小姐在巴黎的生活和学习能更顺利、更安全一些。具体事宜由我们负责执行,温小姐不必挂心。”
“可是……”以宁还想再问。
“抱歉,温小姐,老板的会议要开始了。您注意身体,再见。”艾伦礼貌地结束了通话。
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忙音,以宁缓缓放下手机。一种微妙的挫败感和更深的困惑涌上心头。他还是那样。永远在她需要的时候(甚至在她自己意识到需要之前)铺好路,却又永远在她试图靠近或理解时,退回到那堵冰冷而坚固的墙后面。
她走到书桌前,拿起那本《知觉现象学与当代艺术》,指尖再次抚过扉页上那个小小的、深蓝色的“H”。少年霍临渊的字迹,与她记忆中成年后他写在卡片上的“恭喜”,渐渐重叠。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那个七岁迷宫中沉默牵起她手的男孩,那个十五岁远赴瑞士独自求学的少年,那个如今在云谲波诡的商界和家族斗争中执掌权柄、却能调动大师为她修复作品、能为她的生活编织如此细密安全网的男人……这些形象在她脑海中翻腾交织,却始终拼凑不出一个完整清晰的轮廓。
他像一团深邃的迷雾,她越是试图看清,就越是陷入其中。
—
与此同时,在巴黎另一处不起眼的旧公寓楼里,季昀正对着画布发呆。调色板上的颜料已经涸,画布上是一片混沌未明的色块,和他此刻的心情一样。
毕业展那晚被拒绝后,他消沉了几天,但很快又用惯有的玩世不恭将自己武装起来。他依旧会约以宁喝咖啡,聊艺术,分享见闻,像个可靠的朋友。只是眼神深处,那份热烈的情感被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观察者的审慎。
他最近接触了一个人。对方自称是东南亚某新兴艺术基金的代理人,对他的画作表现出极大兴趣,开出的条件相当优厚。但几次接触下来,季昀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兴趣似乎不完全在他的艺术上。那人会有意无意地打听以宁的近况,打听她与哪些画廊接触,甚至旁敲侧击地问起她是否提起过什么“特别的朋友”或“国内的麻烦”。
季昀不是傻瓜。他混迹巴黎艺术圈底层多年,见过形形的人和事。这种拐弯抹角的打听,背后通常不会是什么好事。他敷衍了过去,没有透露任何实质性信息,但心里却敲响了警钟。
以宁被卷入什么事情里了吗?那个偶尔会出现、气质冷峻危险的霍先生,还有那次市集未遂的意外……联想到以宁公寓那套夸张的安保系统,季昀心中的疑虑越来越重。
那个艺术基金代理人再次联系他,这次的价码开得更高,条件也更具体——希望他能提供以宁近期活动轨迹的详细报告,以及尽可能接近她,获取她与霍临渊之间关系的“真实情况”。
“季先生,您是有才华的艺术家,何必屈就在巴黎这种小公寓里?跟我们,金钱、资源、东南亚乃至全球的展览机会,唾手可得。至于温小姐……我们只是受雇主委托,确保她的‘安全’和‘动向’罢了,不会伤害她。”代理人的声音通过变声器传来,带着蛊惑,“想想看,您既能帮助她(监视也是另一种形式的‘保护’嘛),又能实现自己的艺术抱负,两全其美。”
季昀挂断了电话,手心都是冷汗。帮助?保护?他想起以宁沉静坚韧的眼睛,想起她拒绝他时那份清晰而温柔的坚定。他或许得不到她的爱情,但至少,他不能成为伤害她的帮凶。
可是……对方开出的条件,确实是他这种挣扎中的自由画家难以拒绝的诱惑。而且,对方显然势力不小,拒绝的后果是什么?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落在画架旁那幅小画上——塞纳河畔以宁写生的侧影。画中她身后的远景,那个模糊的黑色车影,此刻在他眼中似乎格外刺眼。
那个霍临渊,到底是什么人?以宁在他身边,究竟是安全,还是陷入了更大的危险?
季昀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挣扎。艺术家的直觉告诉他远离是非,但现实的窘迫和对方描绘的“美好未来”又像诱饵一样 dangling 在眼前。而心底那份尚未完全熄灭的、对以宁的关心和愧疚(为自己曾可能无意中成为诱饵),更是将他的思绪搅成一团乱麻。
他需要钱,需要机会,但他也需要守住良心的底线。
窗外的巴黎夏阳光灿烂,却照不进这间堆满画布和颜料罐、弥漫着焦虑和犹豫的昏暗画室。
两张无形的大网,一张以保护为名,悄然覆盖了温以宁生活的每个角落;另一张以欲望和阴谋为丝,正在巴黎的暗处悄悄收紧,试图捕捉猎物,或利用靠近猎物的人。
而身处网中央的温以宁,在逐渐习惯那些“痕迹”带来的安全与不适的同时,也开始像一株感知到风雨的植物,悄然调整着自己生长的方向。她对霍临渊的探究欲,如同藤蔓,在心底无声而顽强地蔓延。
她不知道的是,远在南城,一场针对霍临渊的更大风暴正在酝酿,而她在巴黎的平静(哪怕是表面上的平静),也即将被更直接的波澜打破。那本盖着少年霍临渊藏书章的书,还静静地躺在她的书桌上,像一个沉默的预言,等待着被真正读懂的那一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