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色还浸在一片灰蒙蒙的鱼肚白里，林家村后的谷地就已经响起了清亮的朗读声。
林芒攥着那支银灰色的录音笔，站在青石板上，迎着扑面而来的凉风，深吸一口气。气流顺着鼻腔下沉，缓缓填满胸腔，两肋微微张开，他对着空旷的山谷，朗声吐出那句练了无数遍的开篇：“黄土塬上的麦穗，是母亲弯腰拾起的月光……”
声音撞在对面的山壁上，折回来带着空灵的回响，惊得草丛里的蚂蚱簌簌乱跳。他按下录音笔的播放键，自己的声音和陈小雨的示范音交替响起，他微微蹙眉，捕捉着那一丝细微的不足——吐字归音时，“穗”字的翘舌音还是不够利落，收尾的气息稍稍有些浮。
自从录音房的风波之后，林芒就很少再去学校了。不是不敢，而是不想再惹刘老师生气，更不想让陈老师为难。他把谷地当成了自己的练声场，每天天不亮就来，直到太阳爬上山头，把露水晒得蒸发，才揣着录音笔，揣着一肚子的感悟回家。
母亲的身体好了些，能拄着拐杖在院子里走动了。她总是把早饭温在灶上，等林芒回来时，玉米糊糊还冒着热气。“芒儿，累不累？”母亲递过毛巾，看着他汗湿的额角，眼神里满是心疼。
“不累。”林芒接过毛巾擦了把脸，笑着摇头，“对着山谷练，比录音房的效果还好呢，有天然的混响。”
母亲不懂什么叫混响，却知道儿子说这话是为了让她放心。她叹了口气，转身从柜子里摸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沓皱巴巴的零钱，有一块的，五块的，最大面额的是十块。“这是妈这几天编筐子挣的钱，你拿着，买点润嗓子的梨膏糖。”
林芒的鼻子一酸，连忙把布包推回去：“妈，我不要，你留着买点好吃的补身子。我嗓子没事，喝点温水就好。”
“拿着！”母亲的语气带着一丝执拗，把布包硬塞进他手里，“妈这辈子没本事，帮不了你别的，这点钱你再不收，妈心里难受。”
林芒攥着那沓带着母亲体温的零钱，指尖微微发颤。他知道，这些钱，是母亲一针一线编筐子挣来的，是她从牙缝里省出来的。他小心翼翼地把布包揣进怀里，像是揣着一团火，暖得他浑身发烫。
吃过早饭，林芒照例去找陈小雨。陈小雨家在镇上，开着一家小书店。每次林芒来，她都会从书店里翻出一些播音主持的旧书，借给林芒看。
“你听，我昨天练的这段。”林芒把录音笔递给陈小雨，按下播放键。
陈小雨托着下巴，听得格外认真，时不时皱起眉头，等录音播放完，她才开口：“比上次好多了，气息稳了很多，但是‘月光’那两个字，情感可以再递进一点。你想想，母亲拾起的麦穗，对小时候的你来说，是不是就像月光一样珍贵？带着那种温暖的、沉甸甸的感觉。”
林芒恍然大悟。他之前只想着吐字发音，却忽略了文字背后的情感内核。他连忙拿出笔记本，把陈小雨的话记下来，末了，又忍不住问：“小雨，你说……初赛的时候，评委会不会故意刁难我？”
陈小雨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他指的是什么。举报信的事，她也听说了。她拍了拍林芒的肩膀，眼神坚定：“别想那么多，评委看的是实力。你只要把自己的水平发挥出来，就不怕他们挑刺。”
林芒点了点头，心里却依旧有些不安。王磊的父亲在镇上有些势力，他不敢保证，评委席上会不会有猫腻。
接下来的几天，林芒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他把《黄土塬上的麦穗》读了一遍又一遍，读到最后，闭上眼睛都能感受到文字里的画面——烈日下母亲弯腰的背影，沉甸甸的麦穗压弯了麦秆，汗水滴在土里，瞬间就没了踪影。
他还跟着录音笔里的新闻，练习即兴评述。陈小雨帮他整理的乡村振兴素材，他背得滚瓜烂熟。从村里的大棚蔬菜，到镇上的电商直播，他能对着山谷，滔滔不绝地说上半个小时。
他的嗓子练得沙哑，就含一片母亲给的梨膏糖；腿站得发麻，就坐在青石板上歇一会儿。他像一株倔强的麦子，在贫瘠的土地上，努力汲取着阳光和雨露，等待着抽穗扬花的那一刻。
距离初赛还有三天的时候，陈老师找到了他。她手里拿着一张打印出来的名单，脸上带着一丝凝重：“林芒，你看，这是初赛的评委名单。有三个评委，其中两个是县教育局的老师，还有一个……是王磊父亲的老同学，叫张涛。”
林芒的心猛地一沉，目光落在“张涛”这个名字上，指尖微微发凉。果然，王磊的父亲还是动手了。
“别担心。”陈老师看出了他的紧张，连忙安慰，“张涛虽然是王磊父亲的老同学，但他也是个惜才的人。只要你发挥得好，他不会故意压分的。”
林芒勉强笑了笑，点了点头。心里的不安，却像潮水一样，越来越汹涌。
陈老师又从包里掏出一个崭新的文件夹，递给他：“这是你的报名表和准考证，我帮你打印好了。初赛在县一中的礼堂举行，明天下午两点，记得准时到场。还有，这个文件夹，你用来装稿件，显得正式一点。”
林芒接过文件夹，蓝色的封皮，摸起来很厚实。他知道，这是陈老师自己掏钱买的。他张了张嘴，想说谢谢，却发现喉咙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好好发挥，老师相信你。”
离开陈老师家的时候，夕阳已经西斜，把天边染成了一片金红色。林芒攥着文件夹，走在回家的土路上，脚步有些沉重。他抬头看了看天，一群大雁排着队从头顶飞过，发出“嘎嘎”的叫声。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不管评委席上有什么猫腻，不管王磊父子耍什么手段，他都要拼尽全力，拿到一等奖。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寒门的孩子，也能有梦想，也能展翅高飞。
而此刻的县教育局办公室里，张涛正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眉头皱得紧紧的。文件上，是王磊父亲的亲笔信，信里写着，希望他能在初赛的时候，“多多关照”王磊，至于林芒……“一个寒门小子，何必让他浪费名额”。
张涛叹了口气，把信放在桌上。他和王磊的父亲是老同学，不好驳了他的面子。可他也看过林芒的报名资料，知道这是个有天赋的孩子。
他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王磊的父亲走了进来，脸上带着虚伪的笑容：“张涛，好久不见啊！今晚我做东，咱们喝两杯？”
张涛放下水杯，脸上露出了一丝客套的笑容，心里却已经有了决断。
夜色渐深，月光洒在土路上，像一层薄薄的霜。林芒坐在书桌前，对着墙上的比赛通知，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自我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