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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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还黑着,豆腐坊的灯就亮了。

王小蒙系着围裙,在灶台前忙活。面和得软硬适中,撒上葱花,擀成薄饼,在铁锅上烙得两面金黄。烙好了用笼布包好,再裹一层旧棉袄保温。她又煮了十几个鸡蛋,一起装进篮子里。

王老七蹲在院里装苞谷,一袋袋搬到板车(板车昨晚王老七去拉来的)上。驴已经套好了,不安分地踢着蹄子。

“爸,大庆哥应该快来了。”王小蒙把篮子放在车辕边。

话音刚落,院门“吱呀”一声推开了。刘大庆走进来,肩上扛着根撬棍,裤腿上沾着露水。

“七叔,小蒙,早。”

“大庆来了!”王老七直起身,“吃了没?小蒙烙了饼。”

刘大庆看了眼那个盖着笼布的篮子,笑了笑:“那我不客气了。”

三人一起动手,很快就把十几袋苞谷装好了。王老七用绳子捆扎实,拍了拍车板:“妥了!”

刘大庆检查了套具,接过鞭子:“七叔您在家歇着,我跟小蒙去就成。”

“那哪行……”

“行的,”王小蒙轻声说,“爸您腰不好,在家歇着。粮食站那边我熟,我跟大庆哥去。”

王老七看看闺女,又看看刘大庆,最后点点头:“那……路上慢点。”

驴车吱吱呀呀出了院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村里的土路还静悄悄的。

王小蒙坐在车辕另一侧,手里捧着那个篮子。车行出一段,她才掀开笼布,拿出张饼递过去:“大庆哥,趁热吃。”

饼还温着,葱花混着面香。刘大庆接过来咬了一大口,点点头:“好吃。”

王小蒙笑了,自己也拿了张饼,小口小口吃着。

晨风凉丝丝的,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看着前面蜿蜒的土路,忽然说:“昨天……谢谢你了。”

“都说了客气啥。”

“不是客气,”王小蒙转过头看他,“是真的谢谢你。要不是你,那些包谷……”

“过去了。”刘大庆赶着驴,鞭子在空气里甩了个空响,“以后遇上这种事,别怕。理在咱这边,怕啥?”

王小蒙点点头,没再说话。两人静静坐着,只有车轮声和驴蹄声。

路过村口老槐树时,谢广坤正蹲在树下抽旱烟,看见他们,眼睛眯了眯。

“哟,这大早上的,干啥去啊?”他阴阳怪气地问。

“去镇上卖苞谷。”王小蒙应了一句。

谢广坤看了眼车上的苞谷,又看看并排坐着的两人,嘴角扯了扯:“大庆啊,你这又是帮忙?啧啧,真勤快。不过可得小心点,别像昨天似的,得罪人。”

刘大庆笑了笑:“广坤叔说得对,我记着了。”

驴车不停,继续往前走。谢广坤在后面看着,啐了口唾沫:“一个穷光蛋,一个卖豆腐的,还挺配。”

这话顺风飘过来一点,王小蒙听见了,脸白了白。

刘大庆却像没听见,从篮子里拿出个鸡蛋,在车板上磕了磕,剥了壳递给她:“吃个鸡蛋。”

王小蒙接过来,咬了一口,蛋黄暖暖的。

“有些人说话,就当没听见。”刘大庆说,“你越在意,他越来劲。”

王小蒙点点头,心里那股委屈慢慢散了。

太阳升起来了,田野一片金黄。驴车在乡道上吱呀吱呀走着,不时有骑自行车的村民超过他们,叮铃铃的铃声响一路。

“大庆哥,”王小蒙忽然问,“你昨天给我那图纸……真能做出来吗?”

“能,”刘大庆肯定地说,“材料我都想好了,山里的硬木做框架,铁匠铺打几个连接件,再买个旧轴承就行。”

“那得花多少钱?”

“没多少。木头我去砍,轴承我看看废品站有没有旧的。”刘大庆看了眼她,“你要想做,这几天我就动手。”

王小蒙沉默了一会儿。她想起谢永强说的“小作坊没前途”,又想起李大国说的“以后你不用卖豆腐”。

然后她想起父亲天天半夜起来磨豆子累得腰疼,想起自己手上磨出的茧子。

“做,”她抬起头,眼神坚定,“大庆哥,你帮我做吧。我想把豆腐坊做好,做得比现在更好。”

刘大庆看着她眼里的光,笑了:“成。”

到镇上是上午九点多。粮食收购站在镇西头,一排水泥平房,门口排着几辆拖拉机,都是来卖粮的。

刘大庆把驴车赶到队尾停下,跳下车查看情况。收购站门口挂着块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今日收购价:玉米,一等品每斤四毛二,二等品三毛八,三等品三毛五。

王小蒙也下车看,皱起眉:“又降价了。去年这时候还四毛五呢。”

“正常,”刘大庆说,“今年年景好,粮多就压价。”

前面排队的人吵吵嚷嚷的。一个老汉正跟收购员争:“我这玉米晒得干干的,咋就成二等品了?你看看这颗粒!”

收购员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不耐烦地说:“你这有霉粒,看见没?还有杂粒。就这价,卖不卖?”

老汉气得胡子直抖,最后还是签了单子。

刘大庆观察了一会儿,心里有数了。他回到车边,解开一袋苞谷,伸手抓了一把。

玉米粒金黄饱满,捏起来硬邦邦的,咬一口嘎嘣脆。他又仔细看了看,几乎没有霉粒和杂质。

“七叔晒得好,”他把玉米放回去,“应该能评上一等。”

轮到他们时,已经快十一点了。收购员看了一眼板车和驴,又看了眼刘大庆和王小蒙,表情淡淡的:“倒那边筛子上。”

刘大庆没急着倒,而是先问:“同志,一等品什么标准?”

收购员愣了愣,没想到这人会先问这个。他指了指墙上贴的纸:“自己看。”

刘大庆真过去看了,看完回来,解开一袋包谷,抓了一把递过去:“您看看,这个能达到一等吗?”

收购员接过来,看了看,又捏了捏,脸色缓和了些:“嗯,这个还行。倒吧。”

两人一起把苞谷倒进筛车,机器哗啦啦转起来,尘土飞扬。筛完过磅,除去杂质,净重一千二百斤。

“一等品,四毛二一斤,总共五百零四块。”收购员开单子。

王小蒙松了口气——这比预想的还好些。

刘大庆却还没走,他指着筛出来的杂质问:“这些杂质,我们能带回去吗?”

收购员抬头看他:“带回去干啥?都是土和碎叶。”

“喂牲口,”刘大庆说,“驴能吃。”

收购员摆摆手:“拿走吧。”

刘大庆找了个旧麻袋,把筛出来的杂质装好,扎紧口放在车上。虽然不多,但够驴吃几顿了。

出了收购站,王小蒙拿着有整有零五百零四块钱,心里踏实了不少。

“大庆哥,多亏了你。”她说,“以前我跟爸来卖粮,他们说几等就几等,从来不敢问。”

“该问就得问,”刘大庆赶着驴车往镇里走,“咱的东西好,凭啥让人压价?”

时间还早,刘大庆说要去废品站看看。王小蒙知道他是去找做压榨架的材料,也要跟着去。

镇废品站在南郊,一个大院子,堆着各种破烂:废铁、旧机器、破家具、烂塑料……空气里一股铁锈和机油的味道。

看门的是个瘸腿老头,正坐在棚子下喝茶。看见刘大庆和王小蒙进来,抬了抬眼皮:“找啥?”

“看看有没有旧轴承,还有小电机。”刘大庆说。

老头指了指院子一角:“那边,自己翻。铁的一块钱一斤,电机论个卖。”

那堆废铁有小山高。刘大庆挽起袖子,开始翻找。王小蒙站在边上,看着他在废铁堆里扒拉,手上很快沾满铁锈和油污。

找了快半个钟头,找到几个旧轴承,都锈了,但刘大庆说能修。电机却没找到合适的——要么太大太重,要么烧坏了。

“大爷,”刘大庆擦了把汗,“有没有小点的电机?半马力左右的。”

老头想了想:“仓库里好像有一个,去年收的,不知道好坏。你要看?”

“看看。”

老头慢悠悠起身,带他们进了一个破仓库。里面更乱,灰尘呛人。他在角落翻了翻,拖出个黑乎乎的铁疙瘩。

刘大庆眼睛一亮。

那是个老式的三相异步电动机,外壳锈得厉害,铭牌都看不清了。他蹲下来,用手转了转轴——有点卡,但还能转。又看了看接线盒,线头都秃了。

“这个……坏了吧?”王小蒙小声说。

刘大庆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个小螺丝刀——他习惯随身带工具。拧开接线盒盖,看了看里面的线圈。

线圈有些发黑,但没有明显的烧毁痕迹。他又用螺丝刀柄敲了敲外壳,听声音。

“应该能修,”他站起来,“大爷,这个多少钱?”

老头伸出三根手指:“三十。好坏不管。”

王小蒙倒吸口气:“三十?这么贵……”

“不贵,”刘大庆说,“新的得一百多。大爷,二十五行不?我还得买零件修呢。”

老头看看他,又看看那个电机,摆摆手:“拿走拿走,二十五就二十五。”

刘大庆付了钱——卖包谷的钱他带了一部分在身上。电机挺沉,有三十多斤。他一个人抱起来,走到板车边,小心放下。

王小蒙看着那个黑乎乎的铁疙瘩,有些担心:“真能修好?”

“能,”刘大庆拍拍手上的灰,“线圈没问题,就是轴承锈了,接线烧了。买点新轴承,重新接下线就行。”

“那得花多少钱?”

“轴承十几块,电线几块钱,”刘大庆算着,“总共不超过二十。加上电机二十五,四十多块搞定。”

王小蒙心里算了算——四十多块,能省多少力气?值。

回程路上,刘大庆赶着车,心情明显很好。电机就在车板上,用麻袋盖着,怕颠坏了。

“大庆哥,”王小蒙看着他侧脸,“你咋懂这么多?修电视,修电机,还会画图……”

“喜欢琢磨,”刘大庆说,“以前没书看,就捡人家扔的旧电器拆,拆了装,装了拆。慢慢就会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王小蒙知道不容易。村里谁家有旧电器都舍不得扔,能捡到的少。他肯定花了不少心思。

“等压榨架做好了,”刘大庆继续说,“你要是觉得好用,我再琢磨琢磨电动石磨。”

王小蒙眼睛亮了:“电动石磨?”

“嗯,用电动机带石磨转,比人力快,还省力。”刘大庆看了她一眼,“不过这个不急,等你想好了再说。”

王小蒙点点头。她确实需要时间想想——豆腐坊要不要扩大?怎么扩大?谢永强的话还在耳边,虽然她现在不认同,但也不能完全不想。

车到村口时,太阳已经偏西了。

远远看见谢永强站在老槐树下,像是在等人。看见驴车过来,他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住了。

王小蒙看见他,脸上的笑容淡了。

刘大庆也看见了,没说话,继续赶车。

车经过时,谢永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王小蒙别过脸去。车没停,吱吱呀呀过去了。

谢永强站在原地,看着驴车远去,看着王小蒙和刘大庆并肩坐着的背影,心里像堵了块石头。

他今天鼓了一天的勇气,想找小蒙说清楚。可现在……

“永强!”

王香秀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她小跑过来,手里拎着个饭盒:“我爸让我给你送饺子,刚包的,趁热吃。”

谢永强没接:“我不饿。”

“咋不饿呢?都这时候了。”王香秀硬塞给他,“拿着!对了,明天卫生所要打疫苗,你来不?我给你留个位置……”

她絮絮叨叨说着,谢永强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还在看那个远去的驴车,直到它拐进胡同,看不见了。

刘大庆把驴车赶回王老七家院子,和王小蒙一起卸了车。电机他先抱回自己家,说修好了再拿过来。

王老七已经做好了晚饭,非要留他吃。刘大庆推辞不过,就留下了。

饭桌上,王老七倒了杯酒:“大庆,今天辛苦你了。来,叔敬你一杯。”

“七叔客气。”刘大庆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王老七看着这个年轻人,越看越顺眼。勤快,踏实,有本事,还不张扬。比那个谢永强强多了,也比李大国强百倍。

“大庆啊,你妈身体咋样了?”他问。

“老样子,得养着。”

“缺啥药跟叔说,叔认识镇上药房的人……”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王小蒙话不多,但脸上一直带着笑。她给刘大庆夹菜,倒水,动作自然。

吃完饭,刘大庆起身告辞。王小蒙送他到门口。

“大庆哥,”她轻声说,“压榨架的事……麻烦你了。”

“不麻烦,”刘大庆说,“我明天就动手。木头我后山就有,砍好了晾两天就能用。”

王小蒙点点头,看着他走进夜色里。

回到院里,王老七正收拾碗筷。他看了眼闺女,说:“大庆这孩子……真不错。”

王小蒙“嗯”了一声。

“比谢永强实在,”王老七继续说,“也比李大国强。闺女啊,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往前看。”

王小蒙没说话,但心里明白父亲的意思。

她走到豆腐坊门口,看着那盘大石磨。月光照进来,石磨泛着青白色的光。

谢永强说小作坊没前途。

李大国说以后不用卖豆腐。

可大庆哥说,要把豆腐坊做好,做得更好。

她伸出手,摸了摸冰凉的磨盘。

那就好好做吧。

做出个样子来。

刘大庆回到家,母亲已经睡了。他把电机放在墙角,打了盆水洗手。

手上沾的铁锈洗掉了,但指甲缝里还有黑印。他也不在意,擦干手,点了盏煤油灯,蹲在电机前仔细看。

确实能修。轴承得换,接线得重做,外壳得除锈上漆。但这些都不难。

他找出工具箱,开始拆电机。螺丝一颗颗拧下来,外壳打开,露出里面的转子和定子。

煤油灯的光昏黄,照着他专注的脸。

院里传来虫鸣,一声接一声。

刘大庆手里的扳手一下一下拧着,心里却在想别的。

电动石磨的电机有了。

(第五章完,约42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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