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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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光和七年,三月二十一,午时。

溪边的空地被打扫得净净。左慈用石灰画了一个直径三丈的圆,圆内套着八卦,每个卦象旁都摆着一盏陶碗,碗里盛着清水。他换了一身白色道袍,头发用木簪束起,站在圆心,像一尊雪塑的神像。

太平里能走动的人都来了,围在圆圈外。没有人说话,连孩子都安静地依偎在母亲怀里。风从山谷吹过,带来新叶的清新气息,也带来营地里残留的药味和死亡气息。

我按照左慈的要求,用溪水洗净身体,换上一件净的粗布衣——是王伯连夜改的,布料已经洗得发白,但很柔软。赤脚走到圆圈边缘,脚底能感受到泥土的凉意。

左慈:(睁开眼睛)张先生,请入阵。

我踏进石灰圈。脚步落下的瞬间,周围的声音突然消失了——不是寂静,是一种诡异的抽离感,仿佛整个世界被一层透明的膜隔开。我看见王伯在说话,但听不见声音;看见赵三焦急地探身,但动作慢得像在梦中。

左慈:(声音却清晰传来)施术期间,您会看见一些…不属于此世的东西。莫惊,莫惧,守住本心即可。

他抬起手,九节竹杖轻轻点地。地上的石灰线突然亮起微光,不是火光,是一种清冷的、月华似的光。八个卦象开始缓慢旋转,碗里的水无风自动,漾起一圈圈涟漪。

疼痛来得毫无预兆。

不是皮肉之痛,是从骨髓深处涌出的、冰冷的、侵蚀性的痛。像有无数冰针顺着血管游走,所过之处,血液冻结,肌肉僵硬。我踉跄一步,但左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站定。观想丹田,存想火种。”

我努力集中精神,想象小腹处有一团温暖的火。但冰痛太剧烈,意识像风中残烛般摇晃。眼前开始出现幻象:

我看见废马市那些死去的面孔,孙老四,哑仆,那个死去的婴儿。他们站在圈外,静静地看着我,眼神空洞。

我看见太平里这几死去的那些人,老陈头,还有那些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孩子。他们伸出手,不是索命,更像是在道别。

然后,更远的记忆涌上来——

不是张角的记忆,是我自己的记忆。穿越前那个加班到深夜的办公室,地铁里摇晃的车厢,手机上三国游戏闪烁的画面。那些我以为早已淡忘的细节,此刻清晰得刺眼:工位盆栽枯死的叶子,地铁广告牌上的期,游戏里张角角色那夸张的台词:“苍天已死!”

时间线在眼前交错、重叠、撕裂。

我看见另一个版本的自己——如果我没有穿越,张角按历史病死在钜鹿,黄巾军溃散,三国乱世拉开序幕。那个“我”在现世继续过着平凡的生活,抱怨、焦虑、偶尔在游戏里纵着“张角”这个角色,却不知历史上真实的那个人,死前有多不甘。

我看见又一个版本——如果我早早接受曹的安排,隐姓埋名,太平里本不会存在,这些人都死在逃荒路上或兵灾中。那个“我”或许能活得更久,但每个夜晚都会被噩梦惊醒。

画面还在增加,像一本被疯狂翻阅的书。无数可能性,无数平行世界,每一个选择都分裂出新的支流。而在所有支流的尽头,都有一个共同点:死亡。我的死亡,他们的死亡,这个时代的死亡。

疼痛达到顶峰。我感觉自己正在被撕碎,不是肉体,是某种更本的东西——存在本身。十年阳寿,不是简单地减少寿命,是“存在”被一点点剥离、压缩、献祭给某种不可知的规则。

“张角!”

一个声音穿透幻象。是王伯,他冲破了石灰线——虽然左慈说过任何人不得入内。老人跪在我面前,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粗糙,很温暖。

“先生!撑住!太平里需要您!孩子们需要您!”

更多的声音加入进来。赵三,周大眼,那些我教过字的妇人,那些被我治好的病人。他们围在圈外,大声喊着我的名字,喊着“先生”,喊着“天师”,喊着那些最简单也最沉重的称呼。

“先生,俺娃退烧了!”

“先生,新垦的地又冒了一茬苗!”

“先生,俺学会写‘活’字了!”

他们的声音汇成一股暖流,对抗着骨髓里的冰寒。我睁开眼睛,看见一张张真实的脸——憔悴的、期盼的、流泪的,但都是活生生的。

十年阳寿。

换这些人的“活”。

值。

我深吸一口气,站稳。丹田处那团想象中的火,突然真的燃起来了。不是幻觉,是某种更真实的东西——决心,或者叫“愿力”。

左慈的竹杖再次点地。八个卦象停止旋转,碗里的水静止如镜。光芒收敛,回归石灰线。

疼痛如水般退去,留下一种深沉的疲惫,仿佛整个身体被掏空,又灌满了铅。但我还站着。

左慈:(脸色苍白如纸,额头沁出汗珠)成了。

他收起竹杖,脚步有些踉跄。王伯连忙扶住他,又扶住我。

圈外的世界恢复正常。风声、水声、人们的呼吸声,重新涌入耳中。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但我却感觉不到温度——身体内部的某个火炉,似乎真的熄了一部分。

王伯:(颤抖着摸我的脉搏)先生…您的手好冰…

你:(挤出一个笑容)没事。药…药都发下去了吗?

赵三:发了!第一批病人都喝了,出汗了,退烧了!

人群发出压抑的欢呼。几个妇人忍不住哭出声来。

左慈被扶到溪边石头上坐下。他闭目调息片刻,睁开眼时,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左慈:张先生,您刚才…看见了什么?

你:很多。太多。

左慈:那您应该明白了。时间不是一条河,是一片海。每一次选择,都像投石入海,涟漪会扩散到所有方向。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我:这是贫道炼制的丹药,每月服一粒,可缓解折寿带来的虚寒之症。但只能缓解,不能逆转。

我接过瓷瓶,很轻,里面大概有十二粒。

你:多谢道长。

左慈:不必谢。这是交易的一部分。

他起身,拍拍道袍上的尘土:贫道该走了。药材商会按时送药来,钱…曹孟德已经付了。

你:道长要去哪里?

左慈:(望向北方)去该去的地方。也许去辽东看看海,也许去蜀中访访山。乱世将至,总有些风景,要在崩塌前多看几眼。

他走了。像来时一样,拄着竹杖,沿着溪流,慢慢消失在春的山光水色里。

接下来的三天,太平里像个巨大的药炉。

八个临时搭起的灶台夜不息,煎药的苦涩气味弥漫了整个山谷。王伯带着几个识字的妇人,严格按照《青囊书》上的方子抓药、煎煮、分派。周大眼负责维持秩序,确保病人按时服药,健康的人远离隔离区。

死亡没有停止,但慢下来了。

第一天死了六个,第二天四个,第三天两个。新发病的人数也在减少。那个三岁的孩子能坐起来了,虽然还是很瘦,但眼睛有了神采。他看见我,会伸出小手,含糊地叫“先森”。

第四天早晨,太阳出来时,营地里没有新增死亡。

王伯红着眼睛来找我,手里拿着记录的木片:先生…今天…今天没人死。

他说完这句话,突然蹲在地上,肩膀剧烈颤抖。这个老人,在失去所有亲人时没哭,在修围墙累到吐血时没哭,此刻却哭得像孩子。

我拍拍他的肩,想说点什么,但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

赵三带人清点了人数:以来,太平里死了四十七人。大部分是老人和孩子,也有几个在照顾病人时感染的青壮。

我们在柳树下又添了新坟。这次有棺材——是用盖新屋剩下的木板临时钉的,很粗糙,但总算能让人体面地入土。

葬礼很简单。没有哭嚎,没有仪式,只是活着的人站在坟前,沉默地站了很久。然后王伯领着大家,念了一遍这些子学的字:

“天,地,人,水,火,土,生,死,活。”

念到“活”字时,声音格外响亮。

瘟疫过后,太平里变了。

围墙加固了,新挖了三条水渠,分别用于饮用、洗涤和灌溉。茅厕建在远离水源的下风口,每天撒石灰。所有人都养成习惯:饭前洗手,水要烧开,病人隔离。

更重要的变化在人心。

周大眼和那些俘虏正式留了下来。他们不再是“溃兵”,是太平里的“护院”。周大眼的独眼成了标志,孩子们不再怕他,反而喜欢缠着他讲军中的故事——虽然那些故事大多残酷。

周大眼:(教年轻人用木棍对练)记住!打架不是比武,是怎么活下去怎么来!戳眼睛,踢下档,撒石灰…不丢人!活下来才不丢人!

赵三在旁边看,起初皱眉,后来也加入训练。乱世里,多一分本事,就多一分活命的机会。

识字课恢复了。新屋的墙写满了,就用烧过的木炭在平整的石板上写。学生从二十几个增加到五十几个,连周大眼都笨拙地拿着炭笔,学写自己的名字。

周大眼:(写得满头大汗)娘的…比人难多了…

他写出来的“周大眼”三个字歪歪扭扭,像三只爬行的虫子。但围观的孩子们却鼓掌:周叔写得好!

他咧嘴笑,露出缺了门牙的牙床。

三月二十八,药材商来了。

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小小的车队:三辆骡车,六个伙计,押车的是个精瘦的中年人,自称姓吴。车上满载着药材,还有意外的东西:十袋粟米,五袋盐,以及一些农具——锄头、镰刀、犁头,虽然旧,但都是铁打的。

吴掌柜:(对我拱手)张先生,左慈道长托小的带来的。钱已经付清了,您点收。

你:左慈道长还说别的了吗?

吴掌柜:(压低声音)道长让小的传句话:北边打得更凶了。皇甫嵩破了颍川,黄巾军死了几万。让您…早做打算。

颍川破了。张宝呢?他还活着吗?那封我托韩忠带去的信,他看到了吗?看到了,会听吗?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吴掌柜交割完货物就匆匆离开,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惹祸上身。

物资解了燃眉之急。粟米虽然不多,但掺着野菜,够所有人吃半个月。农具更是雪中送炭——之前只能用木棍和石头开荒,效率极低。

当天下午,所有能劳动的人都下了地。新开垦的荒地扩大到三十亩,虽然还是贫瘠,但撒下的种子总算有了生长的机会。

我站在地头,看着弯腰劳作的人群。他们很瘦,动作因为长期饥饿而迟缓,但没有人偷懒。一个老人扶着新得的铁犁,犁头破开冻土,翻出深褐色的泥浪。他摸着那些泥土,像摸着珍宝。

老人:(喃喃)有地了…有地就能活…

是啊,有地就能活。这是农耕文明最朴素的信仰,也是这个时代大多数人唯一的指望。

夜晚,我独自爬上围墙。

月色很好,山峦在银辉中起伏如巨兽的脊背。更远处,平原的方向,隐约能看见零星的亮光——是烽火?还是焚烧村庄的火?

系统面板很久没出现了。也许历史的修正已经完成——用一场瘟疫,用我的十年阳寿,用《太平经》的遗失,换来了太平里这个小小的偏差得以暂时存在。

但我知道,平静不会太久。

北边的战事,南边的饥荒,朝廷越来越重的赋税,还有那些像野草一样蔓生的野心家…这个时代正在加速滑向深渊。太平里这个脆弱的乌托邦,像狂风中的蛛网,能撑多久?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王伯,他端着一碗热汤上来。

王伯:先生,夜凉,喝点汤暖暖。

汤是野菜汤,但加了点新得的盐,有了咸味。我接过,慢慢喝。

王伯:(看着月色下的营地)先生,您说…咱们真能一直这样下去吗?

你:不知道。

王伯:那您为什么还要…

你:为什么还要坚持?

他点头。

我想了想:王伯,你记得你第一个教会的字吗?

王伯:记得。“人”。先生说,天地之间,人最贵重。

你:对。只要还相信这个,就得坚持下去。哪怕明天天塌了,今天也得把字教完,把地种好,把墙修牢。

王伯沉默片刻,笑了:先生说话,总是很有道理。

我们并肩站着,看月光下的太平里。窝棚的轮廓,新屋的剪影,晾晒的衣物在风中轻轻摇晃。某个窝棚里传出孩子的梦呓,某个角落传来守夜人压低的交谈声。

这一切都很脆弱。

但此刻,它存在着。

这就够了。

远处传来狼嚎,悠长而凄厉。山里的野兽也饿了。

我喝完最后一口汤,把碗还给王伯。

你:明天该教新字了。教“明”字吧。月光为明,心里亮堂也是明。

王伯:好。我记下了。

他转身下墙,脚步有些蹒跚。这个老人,在太平里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也找到了死得其所的地方。

我留在墙上,又站了很久。

手伸进怀里,摸到左慈给的那个瓷瓶。倒出一粒丹药,吞下。药很苦,但入腹后,那股从骨髓里透出的寒意,确实缓解了一些。

十年。

我还有多少这样的夜晚?

不知道。

但至少今夜,太平里还活着。

至少今夜,月亮还照着这片艰难求生的土地。

远处,又一声狼嚎。

我握紧了腰间的柴刀——那是周大眼重新给我打磨过的,刃口很利。

天总会亮。

而天亮之前,总得有人守着这盏微弱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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