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衡水到北京,不过短短几个小时的车程,对林默而言,却不啻于一场跨越时空的旅行。
他被安置在一辆黑色轿车的后座,车内的静谧与窗外的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音玻璃彻底切断。座椅是某种他从未接触过的柔软皮革,微微下陷,将他整个瘦削的身体包裹起来,却带来一种针扎般的无所适从。空调系统吹出的冷风带着一丝清冽的香气,与他身上洗得泛白的旧校服所散发出的、混杂着阳光和廉价洗衣粉的味道,形成了尖锐而尴尬的对立。
林默没有心情去欣赏沿途飞速倒退的城市风光。他的视线是虚焦的,脑海中却清晰无比地浮现出一道道化学方程式。特别是上午刚做完的那套化学模拟卷的最后一道大题,关于有机物合成路线的推导,他觉得自己有一个步骤可以优化,能节省至少三分钟的解题时间。思维沉浸在分子结构与反应条件的世界里,是他对抗外界一切纷扰的唯一方式。
开车的司机是个中年男人,通过后视镜悄悄打量了他好几次,眼神里混杂着好奇、同情,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疏离。他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但看到林默那张紧绷着、毫无表情的脸,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车子不知行驶了多久,终于缓缓减速,驶离了宽阔的马路,拐进一条绿树成荫的私家车道。道路两旁是修剪得如同艺术品般的草坪与花圃,一座巨大的喷泉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林默的目光终于从虚空中被拉回现实,他透过车窗,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最终,车子在一栋宏伟得如同欧洲古堡般的别墅前停下。巨大的雕花铁门缓缓向两侧打开,仿佛一头沉默的巨兽张开了它的嘴。林-默被司机请下车,脚下踩着光洁如镜的大理石,每一步都让他感觉自己的那胶的运动鞋在无声地尖叫,控诉着它的卑微与不配。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半旧的纸箱,里面装着他从出租屋里带来的全部家当——几套换洗的校服、一沓沓厚重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以及他分门别类、用不同颜色记号笔标注得密密麻麻的错题集。这只箱子,是他十八年人生的全部重量,也是他此刻唯一的盾牌。
一个穿着得体、气质温婉的女人快步从别墅里走了出来。她保养得极好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激动,眼圈泛红,目光死死地锁在林默的身上。她就是何婉清,他的亲生母亲。
“小默……是小默吗?”她的声音在颤抖,带着一丝不敢确信的试探。
林默没有回答,只是木然地站着,任由这个陌生的女人打量。
何婉清几步冲到他面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似乎想触摸他的脸颊,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了。她的目光从他清秀但过分苍白的脸上滑下,落在他那身洗得几乎看不出原本蓝色的校服上,再到他脚下那双鞋头已经微微张口的运动鞋。他太瘦了,校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手腕和脚踝细得仿佛一折就断,那是长期营养不良留下的清晰印记。
她眼中的狂喜与激动,就像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迅速冷却、凝固,最后只剩下一种掺杂着心疼、愧疚和无法掩饰的尴尬的复杂情绪。那是一种审视,一种面对一件不符合预期的珍宝时,既想拥抱又不知从何下手的无措。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何婉清的声音低了下去,原本想拥抱的动作也僵硬地收了回去,只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道轻得像一片羽毛。
这时,一个身材高大、气势威严的中年男人也从门内走出,他便是林默的亲生父亲,林正宏。他的表情比何婉清要内敛得多,但当他的目光扫过林默全身时,那微微蹙起的眉头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那份属于上位者的威严,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沉重起来。
“孩子,一路上累了吧?快,快进来坐。”何婉清终于找回了言语,拉着林默的手臂往里走。她的手柔软而温暖,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滑,与林默手背上因常年握笔而磨出的粗糙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林默被动地跟着她走进客厅。如果说外面的庄园是城堡,那这里就是皇宫。挑高的穹顶上悬挂着璀璨的水晶吊灯,光线照亮了墙壁上他一幅也看不懂的油画。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无垠的花园,柔软的羊毛地毯厚得能淹没他的脚踝。
他被按坐在一张同样柔软得让他浑身紧绷的沙发上,那个装着他全部世界的纸箱,被他死死地抱在怀里,仿佛一松手,他就会被这无边的奢华所吞噬。
何婉清坐在他对面,努力挤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试图开启话题:“小默,你在学校……都喜欢做些什么呀?有什么兴趣爱好吗?比如……弹钢琴?或者打网球?”
这些词汇对林默来说,就像另一个星球的语言。他的世界里,只有课堂、食堂和那间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
“看书。”他言简意赅地回答,声音有些沙哑。
何婉清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接上:“看书好,看书好。都喜欢看些什么书?”
“教科书,还有习题集。”林默回答得无比坦诚。
空气瞬间陷入了死寂。
林正宏终于开了口,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问意味:“那你有什么特长吗?”
林默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他想到了自己能在一分钟内解出三道选择题,想到了他默写化学元素周期表从不出错,想到了他能将《滕王阁序》倒背如流。但这些,在这个金碧辉煌的客厅里,在这个男人面前,似乎都算不上“特长”。
“做题。”他最终吐出了两个字。
“做题?”林正宏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与何婉清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力感。
他们想象过无数次儿子归来的场景,或许他会有些胆怯,有些土气,但他们可以用最好的物质条件去弥补,用最顶级的教育资源去塑造。可他们没想过,找回来的,是一个除了学习和做题,世界里再无他物的“苦行僧”。他与他们精心培养的、多才多艺的小儿子林然,简直是两个极端。
林默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们眼神中的变化。那不是嫌弃,而是一种更伤人的东西——失望。他就像一件被寄予厚望的定制品,开箱后却发现与图纸完全不符。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抱紧了怀里的纸箱。箱子里那些熟悉的书本和卷子,此刻成了他唯一的依靠。它们不会用复杂的眼神看他,不会问他那些他无法回答的问题。在它们的世界里,规则清晰,对错分明,付出就有回报。
当晚,一个佣人领着他来到二楼的一间卧室。门被推开的瞬间,林默再次愣住了。这间卧室比他在衡水和养父母挤在一起的整个家还要大。松软的大床,独立的衣帽间,还有一个带着巨大浴缸的、闪闪发光的卫生间。
佣人恭敬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咔哒”一声,将那个奢华得不真实的世界隔绝在外。
林默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眼中没有丝毫的欣喜,反而是一种被巨大空旷所包围的窒息感。他没有去碰触那张看起来就无比舒适的大床,也没有走向那个可以俯瞰整个花园的露台。
他缓缓地蹲下身,将怀里的纸箱放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像是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然后,他伸手进去,精准地抽出了一张压在最上面的数学卷子——是今天在车上他没想明白的那套卷子的另一份空白卷。
他没有去用那张宽大的红木书桌,而是就地趴在了地毯上,将卷子铺开,拧开笔帽。
笔尖落在纸上的“沙沙”声,在这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是他来到这个“家”的第一晚,这是他的“晚自习”。
窗外是璀璨的星空和庄园里彻夜通明的灯火,窗内,少年趴在冰冷的地板上,将自己完全埋进了题海。这里不是他的家,只是一个更豪华的、用来学习的自习室。
他的战场,始终只有那一张张写满了数字和公式的考卷。他的目标,也只有一个——清华。
那是他向另一个家,许下的唯一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