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日,路上自行车成群结队,行人们同样全副武装,穿着厚重的棉衣棉裤,三两成群走过,交谈时口鼻间升起白蒙蒙的雾气。
临近年关,原本应该是值得开心的日子。
然而,政策出台,国企面临改制,对于海城这个三线小城市来说,绝大多数居民都是吃公家饭的工人。
企业改制,意味着他们即将失业。
工厂冲天的大烟筒不再冒烟,大批工人停薪留职,铁饭碗被打碎,闲在家中待业。
人们前途未卜,没有往日的朝气蓬勃,每个人脸上都是焦虑不安。
城市各处出奇的安静,天色阴沉,就连路上渲染节日气氛的红灯笼也显得异常沉闷。
姜老太横穿半个城市,穿着厚重的棉衣棉裤,一步一个脚印走到‘胜利服装厂’外。
没等她走进,隔着老远,看到弟弟姜长海穿着军绿色大衣,立在大门口站岗。
”长海!“姜老太拉低挡脸的红围巾,朝着亲弟弟挥了挥手,加快脚步走过去。
然而,直到她走近,弟弟姜长海脸上没有半点喜色,皱起眉头问她:“这么冷的天,你来干什么?”
“我来找你们厂领导,顺便来看看你。”姜老太太将抱了一路保温桶,塞到弟弟怀里,“你爱吃的酸菜馅儿饺子,我起早包的。宋建国不在家,你来姐家住几天吧。”
一直以来,姜老太都体恤弟弟在厂里吃不好,住不惯,每次都不会空手来,自然也不是第一次邀请弟弟去她那儿住。
可弟弟姜长海从未去过,特别是每当听到姐夫宋建国的名字,他眉头皱的愈发深沉。
“那是你家,我不去。”
姜长海低头看着怀里的保温桶,表情凝重。
对此,姜老太见怪不怪。
她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打小和她感情不错。
自从有次弟弟夏天下河抓鱼,不幸溺水,性命垂危,家里没钱给弟弟治病。
父母不得已之下,将她卖去宋家当童养媳。
从那之后,姜长海捡回一条命,却变的沉默寡言,不愿和人亲近。
姐弟之间也变的生分,连带着姜长海也和宋建国不对付。
事实上,弟弟姜长海这份看大门的工作,就是宋建国帮忙找的。
近些年,乡下不是涝,就是旱,收成不好。
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地里刨食,总归是没出路。
姜老太父母就想着让在啤酒厂当小领导的女婿宋建国,从中牵线搭桥,帮儿子在城里找个安稳工作,出来长长见识。
然而,宋建国无利不起早,惯会算计的货色,自然并非好心帮忙,而是以需要打点关系为借口,从姜老太父母手里骗走不少血汗钱。
拿了钱,却不办实事,最终只是随便把姜长海打发到快要倒闭的服装厂当执勤保安。
宋建国仗着给姜老太娘家出过力,觉得自己很是了不起,恨不得把尾巴翘到天上去,借此没少在家里作威作福。
姜老太心里也清楚弟弟和宋建国关系不好,她此行,也不是帮两人缓和关系的。
“长海,你们厂领导在不?”
“你问这个干什么?”姜长海板着脸,不明白姜老太是何用意,但还是如实说道:“厂长很长时间没露面了,副厂长刚来,人在办公室。”
姜老太不管是厂长还是副厂长,有能拿主意的领导在就行。
“长海,姐和宋建国的日子过到头了,姐打算离婚。我俩过了二十多年,离婚没那么简单。爹娘不在身边,姐身边就你一个亲人。很多事想和你商量后再办。我先去办公室找你们领导,等我出来,和你细说。”
离婚的事告诉自家亲弟弟,不算难为情。
日子是过给自己的,即便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兄弟姐妹,长大后也是各自过各自的。
姜老太也不知道弟弟愿不愿意掺和进来,但话已说出口,就算弟弟不帮忙,她也不抱怨。
话落,姜老太没去看弟弟姜长海作何反应,顺着零星来上班的员工,走进办公楼,上楼找到副厂长办公室。
钱副厂长穿着灰布中山装,坐在办公桌后,烦躁地揉着太阳穴。
厂里效益不好,厂长拍拍屁股,出去躲清静,把烂摊子丢给他。
黑白颠倒忙了大半个月,库房里的货一件没卖出去。
会计刚又来和他反应,厂里员工已经半年没领到工资了,群情激愤,再这样下去,肯定要出大事。
“钱副厂长,您好。”
姜老太看出钱副厂长情绪不好,按理说,她不该上前打扰。
然而,她来都来了,只能硬着头皮,抬手敲门。
钱副厂长闻声抬头,诧异看向门口不知何时出现的姜老太,疑惑起身,问道:“这位大姐,你有什么事吗?”
姜老太不请自来,也不怯场,自来熟地走进办公室,点头哈腰地礼貌道:“我是咱们厂门卫姜长海的姐姐,我弟弟在您手下工作,没少给您添麻烦,我来和您说声谢谢。”
说着,姜老太把路上买来的麦乳精和水果罐头放到办公桌上。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她是带着东西来的。
姜老太姿态放的足够低,钱副厂长也不好意思直接赶人。
“大姐你客气了。姜同志工作认真,没给厂里添过麻烦。”
反倒是厂里理亏。
公帐上全是欠款,入不敷出,拖欠包括姜长海在内的数千名员工半年的工资和奖金,迟迟不发。
钱副厂长心虚低下头,以为姜老太和其他员工家属一样,嘴上说着客气话,实则是变相来讨要钱的。
家属的心情,他能理解,毕竟谁家都要过日子。
厂里不发工资,人家一家老小怎么活!
“大姐,再给我们一点时间,我向你保证,下个月之前,我保证工资一定会发到姜长海同志手里。”钱副厂长招呼姜老太坐下,好言好语地安抚道。
“钱厂长,你误会了。我不是来要钱的。”姜老太听着,忙摆手,解释道:“我是听说咱们厂子囤着一批成衣,能不能批发给我,我拿去市场卖,赚到的钱,咱们五五分账。”
姜老太试探性地竖起五根手指,要知道,服装厂的成品一直以来都是供应给各大国营商店和供销社的。
姜老太一个没有任何学历、背景、人脉的中年妇女,也没提前打声招呼,登门就想要从厂里拿货,属实冒昧。
如今城里大小企业员工或是去南方捞金,或是另寻出路,车间无人工作,工厂几乎停摆。
服装厂也是如此。
实际上,这也不怪厂领导。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厂里生产的货物卖不掉,上头支援南方沿海城市建设,长时间不给北方城市拨款,厂里公帐上属实没钱。
早在姜老太来之前,钱副厂长已经联系国营商场和城内城外的大小供销社,这些合作十几年的老伙伴同样面临改制,大会接着小会,连轴转,人心涣散,自顾不暇,没有余力帮忙。
“大姐,我们厂里,包括未完工的成衣在内,总共有几十万件,我们都找不到销路,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可能卖得掉?”
钱副厂长不管姜老太是一时脑袋一热,还是没事干,来找他寻开心,他最近累的心力交瘁,属实没有力气应付,说着,就要起身赶人。
姜老太看出对方的不耐烦,端坐在办工桌对面,拍着胸脯,郑重道:“我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可能大老远走过来,和您逗闷子。不瞒您说,我在城西小市场租了摊位,第一次做买卖,能卖出去多少,不亲自试试,我也不知道。”
钱副厂长的态度,在她意料之中。
无论对方怎样说,都没关系。
姜老太既然敢不请自来,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闻言,钱副厂长盯着一脸严肃认真的姜老太,沉默好半晌。
他并非不通情理的人。
伟人说过,不管白猫黑猫,能抓耗子就是好猫。
现如今,账面亏空,仓库里的货,也干放着,不可能变成钞票。
走投无路之下,不如就给姜老太试一试。
姜老太要是卖不出去,再原封不动还回来,对厂里而言也没有坏处。
思来想去,钱副厂长一拍脑门,许是他病急乱投医,索性真就答应姜老太的请求。
至少能赚回一分钱是一分钱。
“好吧,大姐,我同意你从厂里拿货。有姜长海同志在,咱们也不用签合同,我让库房主任带你过去,想拿什么货,你直接拿就行。”钱副厂长下定决心,敞亮说完,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给仓库主任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