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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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王秀才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不像声音,更像一把锈迹斑斑的钝刀,在我心口来回锯扯,不见血,却疼得钻心。

我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我脑子里预演过一百种场景:他可能暴跳如雷,把我当成骗子轰出去;他也可能冷漠无情,对我送来的“遗物”不屑一顾。

无论是与一个固执腐儒的机锋对峙,还是对一个冷漠父亲的旁敲侧击,在此刻他完全崩溃的悲恸面前,全都化为了齑粉,轻飘飘地散在灵堂压抑的空气里。

一个男人,一个古代的读书人,就这么在我一个陌生人面前,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那哭声里没有半点虚假,全是掏心掏肺的悔恨和绝望。

我那些准备好的、带着现代人优越感的“科学育儿观”、“快乐童年论”,在这一刻,全都变成了轻飘飘的废纸,说出来都嫌苍白。

“姑……姑娘……见笑了……” 老门房用袖子使劲擦了擦眼角,声音哽咽,搬来一张吱呀作响的竹凳,用袖子反复揩了几遍,“您……您坐。我家老爷他……唉!” 他重重一叹,满是老茧的手无助地搓着,“小少爷走了这三日,老爷就这么跪着,水米不进,谁劝就跟谁急……这么下去,人……人怎么受得住啊!”

我局促地坐下,屁股只沾了凳子的一个边儿。

“我……”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比如“节哀顺变”之类的,但又觉得这种场面话说出来,跟往人伤口上撒盐没什么区别。

王秀才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渐渐转为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压抑的呜咽,仿佛痛苦的浪潮退去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沙砾磨损着喉咙。他死死攥着那只草蚂蚱,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连接他与儿子的唯一纽带,稍一松开,便会彻底坠入深渊。

他就那么盯着掌心的小东西,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都以为他要变成一尊望夫石……哦不,是望子石了。

“这个……这个……”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我小时候,也最喜欢编这个。”

我的心猛地一跳。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我,那眼神空洞得吓人,像是在透过我,看着什么遥远的东西。

“我爹……我爹是个泥瓦匠,家里穷,兄弟姐妹多,我排行老三,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他像是陷入了回忆,自顾自地说了起来“那时候,哪有什么书读。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跟村里的野小子们一起,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用狗尾巴草编蚂蚱、编螳螂……一玩就是一天。”

他的嘴角,似乎牵起了一丝极淡的、怀念的笑意,但那笑意比哭还难看。

“可我爹嫌我没出息,看见一次,打一次。”他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仿佛那竹条抽在手心的痛楚至今未消,“他说,玩这些的,都是下贱胚子,一辈子没出息。”

我静静地听着,大气都不敢出。我感觉自己正在触及一个灵魂最深处的、从未对人言说的伤疤。

“后来……村里来了个落魄的老秀才,开了个蒙学馆,束脩只要几个铜板。我求了我娘好久,她才偷偷塞给我钱,让我去念书。”王秀才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光亮“我才知道,原来书里有那么多好东西。我喜欢念书,真的喜欢。可是……我起步太晚了,我比别的孩子都大,脑子也笨,先生教的东西,别人听一遍就会,我要背一晚上。”

“那些比我小的同窗,都笑话我,说我是‘王大笨’。我爹也觉得我不是那块料,三天两头就想让我辍学,跟他去工地上和泥。”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那是一双读书人的手,手指修长,但指节处却有些粗大,带着薄薄的茧。

“我不甘心。”他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我不想一辈子当个泥瓦匠,不想被人瞧不起。我拼了命地读,别人睡觉的时候我点灯夜读,别人玩耍的时候我悬梁刺股。

“二十年!我用了整整二十年!才挣来这个秀才的功名!”他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睛瞪着我,里面没有骄傲,只有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狰狞的执念,“我成了全村的指望,我再也不是那个被人瞧不起的‘王大笨’了!”

他说到这里,突然叹了一口气,脸上没有半分骄傲,只有无尽的疲惫和苍凉。

“所有人都说我有出息了,都羡慕我。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付出了多少。我错过了多少东西。我最好的那些年,全都耗在了书本里。我再也没有……编过一个草蚂蚱。”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到掌心那只干瘪的、丑陋的小东西上。

泪水,无声地从他凹陷的眼眶里滑落,滴在那草叶上。

“小宝出生后,我……我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他的声音开始颤抖“我不想他走我的老路,不想他因为贪玩而荒废了学业,将来要吃我吃过的那些苦。我总觉得,他只要现在多用功一点,将来就能轻松一点。”

“我逼着他读书,逼着他写字,他稍有分心,我就会……就会想起当年的自己。那个因为贪玩,被同窗嘲笑,被父亲责骂的自己。”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绝望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

“姑娘,你懂吗?!我每次看到他在书房里坐不住,看到他偷偷往窗外看,我看到的……根本就不是他啊!”

“我看到的,是二十年前那个不争气的、贪玩的、差点就毁了自己一辈子的……我自己啊!”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我脑海里炸响。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原来是这样。

他不是不爱自己的儿子。他是太爱了,爱到把自己一生的遗憾和恐惧,都投射到了那个小小的身体上。

他严苛地对待小宝,其实是在严苛地对待那个他无法释怀的、童年的自己。

他害怕。

他害怕自己的儿子,会重蹈自己的覆辙。

我被他的目光逼视,心脏狂跳,但我知道不能退缩。我深吸一口气,迎着他的目光,声音尽量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王先生,您望子成龙,严加管教,本身或许无错。”

他眼神稍缓,但我的话锋立刻一转:“但您有没有问过小宝,他快不快乐?您逼他读书时,可曾看到他眼中的恐惧?您骂他‘笨’时,可曾想过,这话像不像当年别人笑话您‘王大笨’?”

我每问一句,他的脸色就白一分,身体摇晃一下。

“您看到的,是二十年前那个需要‘刻苦’才能改变的自己。可小宝看到的,只是一个永远不满意、永远在斥责他的父亲!”我的声音也忍不住提高了些,“您把您对过去自己的所有不满和焦虑,都加倍地压在了一个七岁孩子的身上!这不是爱,这是……这是转移!您是在通过折磨他来惩罚当年那个无力的自己!”

“你胡说!!”王秀才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双目赤红,状若疯癫,扬手似乎想打我,但最终那巴掌却狠狠扇在了自己脸上!

“啪!”一声脆响,在灵堂里回荡。

“是我……是我害了他……”他被打得踉跄一步,靠着冰冷的棺木才没有摔倒,刚刚升起的那点戾气瞬间被更深的绝望淹没,他顺着棺木滑坐在地,失神地喃喃。

“我不想这样的……我真的不想这样的……我只是……只是怕啊……”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却承载了千钧之重。

“那天……那天我发现他偷跑出去,我气疯了。”王秀才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自责

“我追到河边,对他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我看到他害怕的样子,看到他往后退……我当时……我当时脑子里想的,竟然还是‘这孩子太不听话了,必须给他一个教训’……”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掉进水里……”

“是我……是我害死了他……”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像一只被抽掉了脊梁骨的虾,发出了野兽般的、绝望的哀鸣。

灵堂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他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香烛的气味混合着眼泪的咸涩,弥漫在空气中

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着,闷得我喘不过气来。

这一刻,我收起了所有的吐槽,收起了所有现代人的思维定式。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渡魂”这两个字背后,那沉甸甸的分量。

它渡的,从来都不只是一个鬼魂的执念。

它渡的,还有活在人世间,那些被悔恨、被悲伤、被执念困住的,可怜人。

我站起身,没有再说什么。

任何语言,在这样极致的悲痛面前,都显得多余而廉价。

我对着灵位,深深地鞠了一躬。既是拜那个可怜的孩子,也是拜眼前这个同样可怜的父亲。

然后,我转身,默默地退出了这个被悲伤笼罩的院子。

老门房送我到门口,对我拱了拱手,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走出巷子,重新回到汴河边。四月的阳光明媚温暖,照在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浑身冰凉。

我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木门。

我必须,要把这位父亲的心声,一字不差地,带给那个还徘徊在河上的、小小的灵魂。

他不是不被爱。

他只是……被一种沉重得让他无法承受的爱,给压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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