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二日晚,六国饭店门前的霓虹灯照得街面一片晕黄。
苏衍从黑色轿车里走下来时,身上穿的是普通商贾常见的藏青色长衫,头上戴着礼帽,乍看就是位夜间赴宴的京城富户。只有那双眼睛,在帽檐阴影下扫视四周时,透着寻常人没有的锐利。
两名御前侍卫扮作随从跟在身后,一个提着公文包,一个空着手——空手的那位右手始终靠近腰间,那里藏着一把勃朗宁手枪。
“爷,陈局长的人已经就位了。”提公文包的侍卫低声说。
苏衍微微点头,迈步走进六国饭店大堂。
大理石地板光可鉴人,水晶吊灯洒下暖黄的光。穿西装洋服的客人、旗袍裹身的女子穿梭其间,留声机里放着软绵绵的上海调子。这地方是京城最洋派的交际场,各国使馆的人、买办、银行家、情报贩子都爱在这儿谈事情。
电梯升到顶层,门开时,眼前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深色木质的推拉门,门楣上挂着“日本阁”三个字的匾额,字是烫金的。穿和服的侍者跪坐在门边,见人来了,深深鞠躬,用带着关西腔的汉语说:“贵客请进,云子夫人已在樱之间等候。”
走廊两侧挂着浮世绘,纸灯笼发出柔和的光。木屐踩在榻榻米上几乎没有声音。
苏衍走得不快,目光扫过两侧的包厢门。有的门关着,有的半开着,能看见里面跪坐的客人正举杯交谈。空气里有淡淡的熏香味道,混着清酒的醇香。
樱之间是走廊尽头最大的包厢。
门拉开时,苏衍看见一个穿浅紫色和服的女人正跪坐在矮桌旁插花。她背对着门,脖颈露在外面,雪白修长,头发梳成复杂的发髻,插着珍珠簪子。听见声音,她放下手中的一枝菊花,缓缓转过身来。
南造云子站起身,和服下摆随着动作展开如水波。她看起来三十岁上下,但保养得极好,皮肤细腻,眉眼间有种成熟女人才有的风情。她微微欠身,动作标准得像是从京都艺伎馆里训练出来的。
“陛下肯赏光,云子深感荣幸。”
声音软糯,汉语说得几乎没有口音,只有个别字音带着一点难以察觉的异国腔调。
苏衍在矮桌对面坐下,两名侍卫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后。南造云子抬眼看了看那两人,笑容不变,亲自端起青瓷茶壶斟茶。茶水注入杯中发出清脆声响,热气袅袅上升。
“云子夫人说有三井财团的厚礼要献上,朕便来看看。”苏衍开门见山,不打算绕弯子。
南造云子掩口轻笑:“陛下真是爽快人。”她拍了拍手,门外侍者应声而入,捧着两个红木匣子。匣子打开,里面是整套漆器茶具,黑底上描着金漆的樱花图案,在灯光下流光溢彩。“这是京都一位大师的作品,每年只做三套,这一套是特意留给陛下的。”
她又取出一卷织物展开,是西阵织的布料,图案繁复华丽,金线银线交织。“这是为皇后娘娘准备的,听闻娘娘即将大婚,这点小小心意,还请陛下笑纳。”
苏衍瞥了一眼那些礼物,没有去碰。“三井财团在华生意做得不小,送这些礼,想来不只是为了祝贺朕大婚吧?”
南造云子笑容更深了。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放在桌上,用涂着丹蔻的指尖轻轻推过来。“陛下明鉴。今日请陛下来,确实有两件事需要禀明。”
苏衍没有去接文件,只是看着她。
南造云子自己打开文件袋,取出第一份文件。“这是两位华商亲笔写的悔过书。他们一个姓王,一个姓李,都在天津做进出口生意。去年,他们收了日本商社的钱,向中兴实业提供了虚假的市场情报,导致中兴在东南亚的一笔投资损失惨重。”
她顿了顿,观察着苏衍的表情。“三井财团得知此事后,深感这种不道德行为有损日中商业往来,已将涉事日商召回国内严惩。这是赔偿协议,三井愿意承担中兴实业全部损失,并追加百分之二十的补偿。”
苏衍接过文件扫了一眼。
那两个名字他认得。保密局三个月前就报上来过,说这两人和日本商社来往密切,陈默建议先不动,放长线钓大鱼。没想到,今天日本人自己把鱼饵抛出来了。
“第二份呢?”苏衍放下文件。
南造云子取出另一份更厚的文件。“这是技术合作提案。三井愿意向华国转让十六项机械制造专利,八项化工专利,并派出工程师团队,协助华国在天津、上海各建一座现代化工厂。所有技术都是日本国内最先进的,保证能让华国的工业水平在三年内提升一个台阶。”
她双手将文件奉上,语气诚恳。“条件很简单:只要华国在朝鲜问题上保持中立。停止对朝鲜义军的任何支持,限制朝鲜难民入境。日本愿意与华国共同开发东亚市场,这是互利共赢的好事。”
包厢里安静了几秒。
纸灯笼的光在南造云子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让她看起来更加温柔无害。可那双眼睛里,闪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
苏衍把技术合作提案放在桌上,没有翻开。
“云子夫人,”苏衍的声音很平静,“三井财团的好意,朕心领了。但朝鲜事务涉及东亚和平的根基,不是生意,不能拿来交易。华国接收朝鲜难民,是基于人道主义和国际法,这是原则问题。”
南造云子笑容僵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
“陛下,国际法也是人定的。”她往前倾了倾身,和服领口微微敞开一些,“如今这世道,弱肉强食才是真理。日本在朝鲜的行动,欧美列强谁说过半个不字?华国何必为了那些难民,伤了和日本的和气?”
她伸手去拿清酒壶。“陛下不如再考虑考虑?咱们边喝边谈。”
酒壶是锡制的,壶身冰凉。南造云子倒了两杯酒,酒液清澈,在杯中微微晃动。她端起一杯,双手奉给苏衍,自己拿起另一杯。
就在她背身倒酒的瞬间,右手小指上的戒指轻轻一弹,几乎看不见的白色粉末落入苏衍那杯酒中,瞬间溶解。
她转身,笑容妩媚:“陛下,请。”
苏衍没有接酒杯。
站在他左侧的侍卫突然上前一步:“爷,您胃寒,大夫说了不能沾酒。”说着就伸手去接那杯酒。
南造云子眼神一冷:“我与陛下对饮,哪有下人插嘴的份?”
“无妨。”苏衍摆摆手,看了侍卫一眼。
那侍卫会意,从怀里取出一个精致的银质小酒壶。“云子夫人,我们爷确实不能喝冷酒。这是宫里带的药酒,温过的,爷喝这个。”
侍卫给苏衍倒了一杯药酒,又把南造云子手中的酒杯接过来,放在桌上。动作自然流畅,仿佛真的是在为主子着想。
南造云子盯着那杯被换下的酒,脸上笑容有些挂不住了。
“夫人怎么不喝?”苏衍端起药酒,看着她。
南造云子深吸一口气,重新端起那杯酒。“既然陛下以茶代酒,那云子先干为敬。”她一饮而尽,酒杯见底。
酒液入喉,火辣辣的。
起初几秒没什么异常,但很快,一股燥热从胃里涌上来,直冲头顶。南造云子脸色变了,她猛地看向那杯酒——那杯本该是苏衍喝的酒!
“你……”她站起身,想说什么,却觉得浑身发软,眼前开始模糊。
两名侍卫迅速上前,一左一右扶住她。动作看起来像是搀扶,实际上已经控制了她的手臂。
“云子夫人好像醉了。”苏衍的声音依然平静。
南造云子想挣扎,但药力发作得极快。那是特高课秘制的烈性春药,本来是要用在苏衍身上的,现在全进了她自己肚子里。她感觉皮肤发烫,呼吸急促,意识像潮水一样退去,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
“带她去隔壁休息室。”苏衍下令。
侍卫架着南造云子离开包厢。门外守着的日本阁侍者见状想上前,被另外两名不知何时出现的黑衣男子拦住——那是陈默布置的人。
休息室里,南造云子被放在榻榻米上时,已经神志不清。和服散乱,脸上潮红一片,嘴里发出含糊的呻吟。她挣扎着想扯开衣领,手指都在颤抖。
苏衍站在门边,冷眼旁观。
陈默的情报很准。这女人是特高课的王牌,代号“紫罗兰”,用美色和毒药不知坏了多少事。今晚这局,从一开始就在保密局的监控之下。那封匿名请柬送进宫时,陈默的人就已经盯上了送信人,顺藤摸瓜查到了六国饭店。
“爷,接下来怎么办?”侍卫低声问。
“看着她,等药效过去。”苏衍在椅子上坐下,“别让她伤着自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南造云子在榻榻米上翻滚,汗湿了头发,和服完全散开。她时而哭泣,时而尖叫,完全失去了平日里的优雅从容。那副模样,任谁看了都不会想到这是日本最顶尖的女间谍。
足足过了两个小时,药效才开始减退。
南造云子渐渐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衣衫不整地躺在榻榻米上,而苏衍正坐在不远处喝茶。她猛地坐起身,想整理衣服,手却抖得厉害。
“醒了?”苏衍放下茶杯。
南造云子脸色惨白,不是药效的缘故,是羞愤,是恐惧。她干了这么多年间谍,从来没失手过,更没栽得这么惨过。
“你……你早就知道……”她声音嘶哑。
“知道你要下药?知道你是特高课的人?知道今晚是个陷阱?”苏衍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云子夫人,或者说,南造云子小姐,你们日本人是不是以为,华国人都是傻子?”
南造云子咬紧嘴唇,渗出血丝。
苏衍从侍卫手中接过纸笔,放在她面前。“写吧。把今晚的事情写清楚。你怎么设的局,怎么下的药,目的是什么。不用写得太细,但该写的都得写。”
“我不写!”南造云子嘶声道。
苏衍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冷得像冰。“你可以不写。那朕就让陈默把你交给报社。‘日本女间谍试图色诱华国皇帝,反中药出丑’——这样的新闻,明天会传遍全世界。你说,东京方面会怎么处理你这个丢了帝国脸面的人?”
南造云子浑身一颤。
她太清楚特高课的规矩了。任务失败可以容忍,但让组织蒙羞,只有死路一条。如果今晚的事传出去,她就算能活着回日本,也会被秘密处决。
手指颤抖着,她拿起了笔。
纸是六国饭店的信纸,笔是钢笔。南造云子一笔一划地写,写得很慢,好几次笔尖划破了纸张。她写了自己奉上级命令设局,写了下药的过程,写了想用美色和把柄控制苏衍的意图。
但她没写那药是什么,也没写自己中药后的丑态。
写完后,她在末尾签上名字,按了手印。
苏衍拿起那份供状看了看,点点头,递给侍卫收好。“这份东西,朕会留着。不公开,但会存档。如果日本方面再在朝鲜问题上耍这种手段,这份供状就会出现在各国使馆的桌上。”
南造云子瘫坐在榻榻米上,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送云子夫人回去。”苏衍对侍卫说,“记住,要‘平安’送到日租界。”
两名侍卫上前,扶起南造云子。她腿软得站不稳,几乎是被人架着走的。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看了苏衍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怨恨,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
苏衍站在包厢里,看着纸灯笼晃动的光影。
陈默从暗处走出来,躬身行礼。“陛下,都安排好了。咱们的人会一路‘护送’她回去,保证不会出意外,也保证让她知道,她一直都在咱们眼皮子底下。”
“日本阁这边呢?”
“侍者都是日本人,但有两个是咱们买通的内线。今晚的事情,他们会汇报给特高课,但内容会按照咱们的意思来——就说陛下严词拒绝了提案,双方不欢而散。”
苏衍点点头,走到窗边。
窗外是京城的夜景,灯火点点,远处紫禁城的轮廓隐在黑暗中。这个城市看起来很平静,但平静下面,是无数暗流在涌动。
“陛下,南造云子回去后,日本方面恐怕不会善罢甘休。”陈默低声说。
“朕知道。”苏衍转过身,“但这种卑劣手段不过是日本对华无数阴谋中的一个注脚。他们用一次,咱们破一次。用得越多,咱们手里的证据就越多。等到有一天,这些账,要一笔一笔算清楚。”
陈默深深鞠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