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口碑超高的年代小说《生活没有草稿》,寒新生是剧情发展离不开的关键人物角色,“西海浪子”作者大大已经卖力更新了171926字,本书连载。喜欢看年代类型小说的书虫们冲冲冲!
生活没有草稿小说章节免费试读
“生儿——生儿——”
那呼唤声像山风一样,从屋后的打麦场飘过来,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黄土的执拗,钻进寒新生的耳朵里。
他刚放下沉重的书包,就听见了。那是祖奶奶的声音。
“哎——!”他应着,穿过院子,爬上屋后的缓坡。
祖奶奶站在打麦场的石碾旁,深蓝色的粗布大襟袄在暮色里显得格外沉静。她九十多岁了,背弯得厉害,拄着一根花椒木拐棍,整个人像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一棵老树,根系深扎,枝叶却已枯槁。
她那双几乎全盲的眼睛,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着,浑浊的眼白里映着最后一点天光。
“来。”她伸出另一只枯瘦的手,在空中摸索。
寒新生快走几步,握住了那只手。皮肤像晒干的老树皮,粗糙,冰凉,却有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定的力量。
祖奶奶没多说,牵着他,转身,一步一步,挪向她住的那孔孤零零的破屋。她的脚步很慢,几乎是在地上拖行,但方向明确,对这条路熟悉得不需要眼睛。
破屋里比外面更暗,也更冷。土炕冰凉,唯一的家具是一口老旧的木箱。但空气中,却飘着一股久违的、令人喉头滚动的肉香。
祖奶奶摸索到炕沿,示意寒新生坐下。她自己则颤巍巍地挪到角落里那个小小的土灶边——那灶台矮得几乎贴地,是她自己还能勉强使用的。灶膛里的火已经熄了,余烬还红着。她揭开灶上的黑铁锅盖,一股更浓郁的肉香伴随着热气扑面而来。
锅里,是几块煮得近乎透明的肥肉,在清亮的肉汤里微微颤动。旁边还卧着两个白面馍馍——那馍馍白得晃眼,是年节时才舍得用的精白面。
“吃。”祖奶奶拿起一个破了边的粗瓷碗,用木勺舀了肉和汤,又拿起一个馍馍,一起递过来。
寒新生愣住了。这是年猪肉,是连自己家都要算计着吃到开春的珍贵东西。祖奶奶和二爷的日子过得比谁都清苦,一年到头不见油腥,这点肉,怕是过年时都没舍得吃几口,一直留到了现在。
“祖奶奶,您吃……”他推辞。
“我吃过了。”祖奶奶的声音很平静,手固执地举着,“你上学,费脑子,吃。”
寒新生接过那碗滚烫的肉和馍馍。碗很烫,肉更烫,烫得他眼眶发热。他低下头,咬了一口馍,就着浓香的肉汤,慢慢地嚼。肥肉入口即化,是他记忆里最丰腴、最奢侈的滋味。他吃得极慢,每一口都像在完成一个仪式。
祖奶奶就坐在他对面,摸索着拿起针线,缝补着什么。窑洞里只有他吞咽的声音,和针线穿过粗布的细微声响。没有多余的话,但那沉默里,有一种比肉汤更浓稠的东西,缓缓流进他心里。
他知道,祖奶奶看不见他狼吞虎咽的样子,也看不见他此刻发红的眼圈。她只是用她九十多年的人生攒下的这点油水,笨拙地、固执地,想给这个在山外“费脑子”读书的重孙,一点点实在的滋养。
祖爷爷走得早,留下祖奶奶和他们的二儿子,寒新生叫“二爷”。
二爷快五十岁了,个子很高,骨架粗大,脸上却总挂着一种孩童般的茫然笑容。他脑子不清楚,据说小时候发过高烧,烧坏了。他记不住今天是几号,记不住自己吃过饭没有,甚至常常认不得人。但他对一件事情记得特别牢:逢集的日子。
镇上逢二、五、八是集。一到那天,天不亮二爷就会起来,换上相对干净的衣服,眼神里也多了几分雀跃的光彩。他不认路,但总能跟着早起赶集的人流走到镇上。他不买卖东西,就守在集市口,看到有背着沉重包袱的老人或妇女,便凑上去,咧开嘴笑,含糊地说:“我……背……”
有人图省力,便把包袱递给他。二爷接过来,扛在肩上,默默地跟在后面,穿过嘈杂的集市,送到指定的地方。人家通常会给点酬劳,五毛,或者一块,有时是一个馒头。二爷接过钱或吃食,依旧是那茫然又满足的笑,然后转身,又回到集市口,等待下一份“活计”。
他挣来的这些零碎钱,回家后都会悉数交给祖奶奶。祖奶奶用手帕仔细包好,一层又一层,塞进炕席底下那个谁也找不到的隐秘角落。
对这个心智永远停留在童年的儿子,祖奶奶的“溺爱”近乎一种悲怆的守护。从不让他干重活,哪怕家里再忙。有人看不过去,劝她:“让他干点轻省活,活动活动也好。”祖奶奶只是摇头:“他不懂,累了也不知道说,会伤着。”
也有人担忧地问:“婶子,你要是……走了,老二可咋办?”
祖奶奶沉默了很久,望着屋外灰蒙蒙的天,声音干涩得像秋风刮过枯草:“……就让他去流浪吧。他认得集市,饿不死。跟着人,总能讨口饭吃。”
这话说得平静,却让听到的人心里发寒。那不是放弃,是一个母亲在穷尽所有可能性后,能为自己无法庇护到底的孩子,设想的最无奈、也最现实的“出路”。
那一年,祖奶奶真的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她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像一片即将脱离枝头的枯叶。她把寒有福叫到跟前。气息已经很微弱了,但神志异常清醒。
她费力地抬了抬手,指向炕席底下。
寒有福摸索着,从那个隐秘的角落里,掏出了一个用破布和手帕包裹了无数层的、硬邦邦的小包。他一层层打开,周围的人屏住了呼吸。
里面全是钱。一分、两分、五分的硬币,一毛、两毛、五毛的毛票,偶尔有一两张一块的。有些钱已经破烂不堪,边缘磨损,字迹模糊,显然经历了太久的摩挲和珍藏。它们被抚平,叠放得整整齐齐,按照面额大小粗略地分着类,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懵懂之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笨拙积累,和一个母亲怎样一分一厘地为他打算。
祖奶奶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但她朝着那堆钱的方向,轻轻说:“用这个……给我办后事……剩下的……留给老二……”
寒有福捧着那包钱,这个沉默坚忍了一辈子的汉子,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旁边的寒新生看着父亲手中那堆花花绿绿、浸透着汗渍和时光的零钞,看着炕上那个油尽灯枯、却仍在为傻儿子做最后安排的老人,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那不是悲伤的哭,是一种被巨大、沉重、无言的爱击穿心灵的震颤。
那不仅仅是钱。那是一个母亲用她风烛残年的生命,为无法独立于世的儿子,攒下的最后一点尊严和依靠。
祖奶奶走了,按照她的意愿,用那些零钱办了简单却体面的后事。
剩下的钱,不多,寒有福仔细收着,那是二爷的“本钱”。
照顾二爷的责任,落在了寒有福肩上。大伯一家前些年响应政策,移民去了新疆,山高路远,鞭长莫及。
二爷似乎并没有太理解死亡的含义。他只是有些困惑,为什么母亲不再坐在炕头,为什么没人再给他留门。他依旧在逢集的日子去镇上,给人背包袱,挣点零钱,回来交给寒有福。寒有福学着他母亲的样子,仔细收好。
但祖奶奶那句“让他去流浪吧”,像一句谶语,开始悄然应验。
二爷开始“跑”。起初是跑到邻村,寒有福找一天就能找回来。后来跑得更远,三四天才寻见踪影。问他去哪,他只是茫然地笑,说不清楚。他好像在一个看不见的圈里越走越远,而牵引着他的那根线——母亲——已经不在了。
每一次寻找,都是对寒有福精力和耐心的巨大消耗。他要在农忙的间隙,放下锄头,四处打听,翻山越岭。找回后,二爷会安静几天,然后又一次消失。
最后一次,是在那一年的正月初一。
新年第一天,家家户户还沉浸在团圆和喜庆里。二爷吃过了饺子,不知怎么,又走出了门。这一次,他没有再回来。
寒有福找了整整一个正月。附近的村镇,他可能去过的集市,甚至托人去更远的县市打听。没有任何消息。二爷就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蒸腾在了茫茫人海和群山之中。
有人说,看见一个像他的高个子男人,跟着外地的建筑队走了。
有人说,在某个城市的火车站见过一个流浪汉,有点像他。
但都没有确切的踪迹。
寒有福的眉头锁得更紧了,鬓角的白发也添了许多。他常常在干活的间隙,望着山路发呆。郭桃花劝他:“也许,奶奶说得对……他那样的人,有他的活法。”
寒有福不说话。他知道母亲说的是对的,那是穷途末路下最现实的慈悲。可那是他父亲的亲兄弟,那个从小跟在他身后、只会傻笑的二爸。他没能像奶奶那样守护他一辈子,甚至没能看住他。
寒新生周末回家时,发现父亲常常一个人坐在屋后祖奶奶曾经站立过的打麦场上,抽着旱烟,望着祖奶奶窑洞的方向,一坐就是很久。
那里,再也没有“生儿——生儿——”的呼唤声响起。
只有山风依旧,一年年,吹过空荡荡的打麦场和那座愈发孤寂的坟茔。带走了那个总记得逢集日子的身影,也带走了“生儿”这个称呼里,最后一点绵长而悲怆的余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