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协议已经放在程波办公室抽屉里一个月了,还没签。
不是程波拖延,是林静说“不着急”。一个月前那个粥铺的夜晚后,他们再没见过面。所有的沟通都是通过微信,简短、克制,关于财产分割,关于物品归属,关于如何告知双方父母。
但协议本身,像一块被遗忘的石头,静静地躺在抽屉深处。
周五下午五点半,程波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件,准备下班。手机震动,是林静。
“今晚有空吗?想跟你聊聊。”
程波看了眼日历,没有任何安排。“有。哪里?”
“你家可以吗?我有些东西要拿。”
“好。几点?”
“七点吧。”
“好。”
程波回复完,又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冬天的白昼总是很短。他想起这一个月来的生活——独居,健身,工作,偶尔和小英简短地联系。小英的弟弟恢复得很好,已经可以拄着拐杖走路了。每个月1号,小英会准时转账2000元,程波每次都收,然后回一句“照顾好自己”。
简单,清晰,没有任何暧昧。
可今晚,林静要来。在提出离婚一个月后,她第一次主动要求见面。
程波收拾东西,开车回家。路上经过花店,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停车。经过超市,他犹豫了一下,也没有停车。他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林静——是前夫?是朋友?还是熟悉的陌生人?
到家时六点四十。程波打开灯,环顾四周。这一个月,他刻意没有改变家里的布置——林静的拖鞋还在门边,她的杯子还在厨房,她的照片还在墙上。不是留恋,只是懒。或者,他还没有准备好彻底抹去另一个人八年的痕迹。
六点五十五,门铃响了。
程波深吸一口气,打开门。
林静站在门外,穿着深灰色的羽绒服,围巾裹得很紧,只露出一双眼睛。看到程波,她微微愣了一下,然后摘下围巾。
“进来吧。”程波侧身让她进屋。
林静走进来,没有像以前那样直接换鞋,而是站在玄关处,环顾四周。“没什么变化。”
“嗯。”程波关上门,“要喝什么?茶?水?”
“水就好。”
程波去厨房倒水。透过玻璃门,他看到林静慢慢走进客厅,像参观一个陌生人的家。她停在沙发前,手指轻轻拂过扶手上磨损的痕迹——那是她常坐的位置。
“你的东西,我整理了一部分。”程波端着水走出来,“在客房里,你看看还有什么要拿的。”
“不急。”林静接过水杯,没有喝,只是握在手里,“程波,你瘦了。”
“在健身。”程波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两人都沉默了。客厅里只开了落地灯,昏黄的光线让一切显得柔和,也放大了空气中微妙的尴尬。
“你最近怎么样?”程波打破沉默。
“还行。”林静低头看着水杯,“工作上有点忙,妈妈身体时好时坏。其他…都还好。”
“那个…他呢?”程波问得有些艰难。
林静的手指收紧了些。“分手了。”
程波有些惊讶,但没有表现出来。
“北京回来后,又见了几次。”林静的声音很轻,“刚开始很好,新鲜,刺激,感觉像是重新活过来了。但慢慢就发现,那些感觉…那些感觉经不起日常的消磨。他会忘记我说过的话,会在我需要的时候说自己忙,会在约会时不停地看手机。”
她抬起头,看着程波,眼中有一丝程波看不懂的情绪。“然后我突然意识到,我好像只是从一个问题跳到了另一个问题。而且,我对他的了解,远远不如对你的了解。”
程波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程波,”林静放下水杯,双手交握,“我这一个月,想了很多。想我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想我为什么会出轨,想离婚是不是真的正确。”
“然后呢?”
“然后我发现,出轨不是原因,是结果。”林静的声音有些颤抖,“是我们的婚姻先出了问题,我才向外寻找。而离婚…离婚可能也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只是逃避问题的最简单方式。”
程波看着她。灯光下,林静的眼角有细细的纹路,鬓边有几根白发。这个曾经是他妻子的女人,此刻看起来如此脆弱,又如此真实。
“林静,”程波缓缓地说,“离婚协议还没签,但我们都知道,我们的婚姻已经结束了。不是从你出轨那天开始的,而是更早,早到我们都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天。”
林静的眼泪掉下来,没有声音,只是静静地滑过脸颊。“我知道。我只是…我只是突然很后悔。不是后悔提出离婚,是后悔我们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努力,为什么等到一切都无法挽回的时候,才意识到问题有多严重。”
“因为人都这样。”程波说,“拥有的时候不珍惜,失去的时候才后悔。”
“你现在后悔吗?”林静问。
程波思考了很久。“后悔有很多种。后悔没有对你更好一点,后悔没有多听你说话,后悔把工作看得比家庭重要。但后悔我们分开…不,我不后悔。因为我知道,即使我们勉强在一起,问题还是存在。我们需要分开,才能真正看清自己,看清这段关系。”
林静擦掉眼泪,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你还是这么理智。”
“不是理智,是接受了现实。”程波说,“林静,我们的婚姻像一栋老房子,外表看起来还好,但地基已经不稳了。我们可以选择不停地修补,但总有一天会塌。或者,我们可以拆掉它,在废墟上各自重建。”
“那我们的八年算什么?”林静的声音很轻。
“算一段经历,一段记忆,一段让我们都成长了的时间。”程波说,“不是浪费,不是错误,只是…一段已经结束的旅程。”
林静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点点头。“你说得对。程波,你知道吗,我最怀念的不是我们热恋的时候,也不是刚结婚的时候。是我妈生病那段时间,你每天下班去医院,给我送饭,陪我说话。那时候虽然累,但我觉得我们是一体的,是在一起面对困难的。”
“我也记得。”程波说,“那时候我觉得,婚姻的意义就在于此——在对方需要的时候,成为彼此的依靠。”
“那为什么后来不行了?”林静问,眼中又有泪水涌出。
“因为生活不是只有困难时刻。”程波说,“更多的是平凡的日常。而我们,在那些日常里,渐渐忘记了怎么相处,怎么沟通,怎么表达关心。”
两人又沉默了。窗外的夜色完全降临,远处的霓虹灯在窗帘上投下模糊的光影。
“程波,”林静站起来,“我想看看我的东西。”
“好,在客房。”
林静走向客房,程波跟在后面。客房里堆着几个纸箱,都是程波这一个月陆续整理的——林静的衣服、书籍、化妆品、一些小摆件。
林静蹲下来,打开一个纸箱。里面是她夏天的裙子,叠得整整齐齐。她拿起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那是他们结婚三周年时买的,在海边度假穿的。
“这条裙子你还记得吗?”林静轻声问。
“记得。”程波靠在门框上,“你在海边穿着它,风很大,你一直按着裙摆。”
林静笑了,眼泪却掉得更凶。“那天你帮我拍了很多照片,说我像海边的精灵。”
“你确实很美。”
林静把裙子放回纸箱,又打开另一个。里面是她的书,大多是专业书,也有几本小说。最上面是一本《追风筝的人》,书页已经泛黄。
“这本书是你送我的,记得吗?”林静拿起书。
程波点点头。“你生日,我说不知道送什么,你说想要这本书。”
“你说‘为你,千千万万遍’。”林静翻到扉页,那里有程波当年的题字,“我当时想,这个人真傻,写这么肉麻的话。”
“但你还是收下了。”
“嗯,收下了。”林静把书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珍贵的东西,“程波,如果我们重新开始,会不一样吗?”
这个问题太沉重。程波看着蹲在地上的林静,看着她脆弱的身影,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有不舍,有心疼,但更多的是清醒。
“不会。”他诚实地说,“因为我们都还是原来的我们。除非我们各自改变,否则重新开始只会重蹈覆辙。”
林静的肩膀垮了下来。“你说得对。我只是…只是有点舍不得。”
“我也舍不得。”程波说,“八年,不是八天,不是八个月,是两千九百多个日夜。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
林静站起来,抱着那本书,走到程波面前。“程波,我能抱抱你吗?最后一次,像家人那样的拥抱。”
程波点点头。
林静轻轻抱住他,把头靠在他肩上。程波也抱住她,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这个拥抱很轻,很短暂,没有任何情欲,只有告别。
“谢谢你,程波。”林静在他耳边轻声说,“谢谢你陪我走过的这八年。谢谢你在我妈生病时的陪伴。谢谢你…没有恨我。”
“我从不恨你。”程波说,“只是觉得遗憾。”
“我也是。”林静松开手,退后一步,擦掉眼泪,“好了,我该走了。这些东西…我过几天找人来搬。”
“好。”
林静走向门口,穿上外套,围上围巾。在开门前,她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家,看了一眼站在客厅里的程波。
“程波,你会找到更好的人的。”她说。
“你也是。”
林静点点头,推开门,走进夜色。
程波没有立刻关门,而是站在门口,看着林静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里。然后他关上门,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
空气中还残留着林静的香水味,很淡,但确实存在。程波闭上眼睛,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灵深处的疲惫。
手机震动了一下。程波以为是林静,但屏幕上显示的是小英。
“程先生,弟弟今天复查,医生说可以开始康复训练了。他又提起想当面谢谢您。如果您最近来上海,方便吗?”
程波看着这条消息,又看了看这个空荡荡的家。林静离开了,带着他们八年的记忆。而小英在另一个城市,邀请他进入她的生活。
生活总是这样,一扇门关上,另一扇窗打开。但你真的准备好从这扇窗跳出去吗?
程波回复:“最近工作忙,有机会的话。你们先照顾好自己。”
放下手机,他走到窗边。窗外,城市的灯火连绵不绝,像一条没有尽头的星河。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故事,有开始,有结束,有欢笑,有泪水。
而他的故事,刚刚翻过沉重的一章。下一章会是什么?他不知道。
但至少此刻,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在这个空了一半的房子里,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不是快乐,不是悲伤,而是接受——接受生活的复杂性,接受感情的无常,接受自己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局限性。
夜深了。
明天太阳还会升起。
生活还要继续。
而所有结束,都是开始的序章。
程波关掉灯,走进卧室。这一次,他看着空荡荡的另一半床,不再感到强烈的孤独。
因为他知道,孤独是成长的必经之路。只有学会与孤独相处,才能真正理解自己,理解他人,理解爱的意义。
窗外的月光很亮,洒在地板上,像一层薄薄的霜。
程波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在睡梦中,他梦见自己站在一片开阔的原野上,风很大,吹得他几乎站不稳。但他没有倒下,而是迎着风,一步一步向前走。
前方有什么?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必须往前走。
因为生活,就在前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