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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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沈老爷子的葬礼在三天后举行。

那是一个阴沉的午后,天空低垂着铅灰色的云层,没有雨,但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送葬的队伍不长,除了沈家的直系亲属,就只有几个老街坊和苏文。古镇似乎已经习惯了死亡,或者说,对沈老爷子这样高龄的“喜丧”,人们表现出一种克制的平静。

但苏文知道这不是喜丧。

他站在送葬队伍的最后,看着沈薇捧着遗像走在前面,眼眶红肿,神情恍惚。棺材是深褐色的,很朴素,由四个沈家的年轻后生抬着,步伐缓慢而沉重。没有乐队,没有喧哗,只有脚步声和偶尔压抑的啜泣。

墓地选在古镇西郊的山坡上,离渡魂桥不到一公里。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古镇——白墙黑瓦的屋舍沿着河道蜿蜒排开,几座古桥横跨水上,炊烟在黄昏时分袅袅升起,一派宁静祥和。

但苏文知道,这份宁静是假象。

过去的四天里,又发生了三起“见鬼”事件。一起是开面馆的老张,凌晨收摊时看见去世的母亲站在后巷,浑身湿透,嘴里念叨着“桥下冷”;一起是中学的王老师,批改作业到深夜,听见书房窗外有箫声,抬头看见一个白衣女子的侧影一闪而过;还有一起最诡异——四个在河边夜钓的年轻人,同时看见河面上浮起十几个人影,男女老少都有,全都穿着旧式衣服,面无表情地朝他们招手。

消息像瘟疫一样在古镇蔓延。人们开始早关门,晚上尽量不出门,特别是月圆前后。渡魂桥附近几乎成了禁区,连白天都少有人去。镇上的老人私下议论,说这是“桥醒了”,要收人了。

陈岩的压力很大。作为派出所所长,他必须维持秩序,安抚人心,但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这些现象。法医鉴定结果显示,沈老爷子确实是自然死亡——心脏骤停。但那些白玉碎屑、那些诡异的“见鬼”报告,还有苏文手中的血玉箫,都指向一个超自然的解释。

葬礼很简单。牧师念完悼词,棺材缓缓放入墓穴。泥土落下,发出沉闷的声响。沈薇终于控制不住,放声痛哭。几个亲戚扶着她,低声安慰。

苏文没有上前。他远远站着,目光越过墓地,看向远处的渡魂桥。在阴沉的天空下,桥身灰暗,像一条蛰伏的巨兽。

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是陈岩,穿着便服,脸色疲惫。

“沈薇的情绪不太稳定。”陈岩低声说,“我跟她谈过,她说沈老爷子生前最后几个月一直在找一个人。”

“谁?”

“问米婆阿桂婶。”

苏文一怔。问米婆——在南方民间,指的是能通灵、能与死者对话的灵媒。他小时候听老人讲过,但从未亲眼见过。古镇过去有好几个问米婆,但随着时代发展,大多改行或去世了。阿桂婶是最后一个。

“沈老爷子找阿桂婶做什么?”苏文问。

“不知道。沈薇说,爷爷大概是半年前开始频繁去找阿桂婶的,每次回来都神色凝重,把自己关在书房。她问过,爷爷只说‘在还债’。”陈岩点了一支烟,“我查了一下,阿桂婶今年七十八岁,住在镇子最北边的老屋里,独居。据说她年轻时就‘开了天眼’,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但这些年找她的人越来越少,她也深居简出。”

苏文沉思着。沈老爷子在生命的最后阶段频繁拜访问米婆,显然是想通过灵媒与柳清音的怨灵沟通,或者寻求解脱的方法。他信中提到“自知时日无多”,很可能就是阿桂婶告诉他的。

“我想去见见她。”苏文说。

陈岩看了他一眼:“你想通过问米婆……联系柳清音?”

“至少要知道她想要什么。”苏文说,“四百年的怨恨,不会无缘无故。也许她有未了的心愿,也许她有话要说。”

“太危险了。”陈岩摇头,“文哥,你没见过真正的问米。我小时候跟我奶奶去过一次,那个场面……不是闹着玩的。阿桂婶请来的‘东西’,不一定是你想见的那一个。”

“但我必须试试。”苏文坚定地说,“沈老爷子信里说全谱在井底,今天下午我就和林薇约了潜水员去探井。在那之前,如果能从阿桂婶那里得到更多信息,也许能少走弯路。”

陈岩沉默了几秒,最终叹了口气:“我陪你去。但说好了,一旦有异常,立刻离开。”

葬礼结束后,苏文和陈岩没有回镇上,而是直接开车前往镇北。阿桂婶住的地方很偏僻,在古镇边缘的一片竹林深处。路越走越窄,最后变成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土路。两边的竹子密密匝匝,竹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无数人在低声细语。

“这里阴气很重。”陈岩说,“我奶奶以前说,竹林聚阴,特别是这种老竹林,最容易招不干净的东西。”

苏文没有接话。他感到背包里的血玉箫在微微震动——不是物理上的震动,而是一种精神层面的共鸣,仿佛感应到了什么。自从那天在月光下看到柳清音的影像后,他就经常有这种感觉:箫在呼唤他,或者说,箫里的东西在呼唤他。

走了大约二十分钟,竹林深处出现一栋孤零零的老屋。是那种最传统的土坯房,墙壁斑驳,茅草屋顶,屋檐下挂着几串风干的红辣椒和玉米。屋前有一小片菜地,种着青菜和萝卜,长势一般。整个场景透着一股与世隔绝的荒凉感。

“就是这里了。”陈岩停下脚步,“我最后一次来是十年前,跟我奶奶。那时候阿桂婶还很精神,现在……”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明显:一个七十八岁独居在深山老林里的老妇人,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

苏文走上前,敲了敲那扇破旧的木门。

没有回应。

他又敲了三下,这次用力了一些。

门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走动。然后,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响起:“谁啊?”

“阿桂婶,我是苏文,苏怀瑾的孙子。”苏文说,“想请教您一些事情。”

门内沉默了。良久,门闩被拉开的声音传来,门缓缓打开一条缝。

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出现在门缝后。阿桂婶很瘦,瘦得几乎皮包骨头,脸颊凹陷,眼睛却异常明亮,像两颗深色的玻璃珠。她穿着深蓝色的粗布衣服,头发花白,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她上下打量着苏文,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很久。

“苏怀瑾的孙子……”她喃喃道,“你长得像他,特别是眼睛。进来吧。”

门完全打开。屋里很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许光线。空气中弥漫着香烛、草药和某种难以名状的陈旧气味。家具很少:一张木桌,两把椅子,一个土灶,一张竹床。墙上挂着一些符箓和神像,都是民间信仰的杂糅——有观音,有关公,还有苏文不认识的奇怪神祇。

阿桂婶示意他们坐下,自己坐在竹床上,从桌上拿起一个竹筒,倒出一些茶叶,用开水冲泡。她的手很稳,不像一般老人那样颤抖。

“你爷爷……走了有三个月了吧?”阿桂婶开口,声音依然沙哑,但清晰。

“是的。”苏文点头,“阿桂婶认识我爷爷?”

“认识,也不认识。”阿桂婶说,“他来找过我两次。第一次是民国二十六年,那时候我还小,但已经‘开眼’了。第二次是十年前,他问我……桥上的事。”

苏文心中一紧:“您告诉他什么了?”

阿桂婶没有直接回答。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落在苏文背着的双肩包上:“你包里有个东西……很特别。能让我看看吗?”

苏文犹豫了一下,看向陈岩。陈岩微微点头。

他打开背包,取出那个紫檀木盒,放在桌上。阿桂婶没有立刻打开,而是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抚摸盒盖。

“血玉箫……”她喃喃道,“四百年了,它又出来了。”

“您知道这支箫?”苏文问。

“知道。”阿桂婶说,“我奶奶的奶奶见过它。崇祯十年,柳家女子在桥上被烧死的时候,我祖上就在现场。她说,那女子死前一直在吹箫,血从嘴里流出来,滴在箫上,箫就变成了红色。后来顾家少爷抢了箫跳河,箫也跟着沉了。再后来,道士捞起箫作法,箫上的血就变成了纹路,再也洗不掉。”

她打开盒盖。白玉箫静静地躺在蓝色丝绸上,暗红色的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在缓缓流动。

阿桂婶没有触碰箫,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表情很复杂,有敬畏,有恐惧,还有一丝……悲伤?

“您能通过它……联系到柳清音吗?”苏文试探着问。

阿桂婶抬起头,那双明亮的眼睛盯着苏文:“你想见她?”

“我想知道真相。”苏文说,“想知道四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想知道她现在想要什么,想知道……这一切怎样才能结束。”

阿桂婶沉默了很久。屋外,竹叶沙沙作响,风声穿过竹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问米不是儿戏。”她终于开口,“请来的未必是你想见的人,见到的未必是你想看的真相。而且……要价很高。”

“什么价?”

“看你要问什么,问谁。”阿桂婶说,“问普通亡魂,三炷香,一叠纸钱。问枉死之魂,要备酒肉,烧真衣。问……怨灵,特别是柳清音这样的困灵,需要血食,需要信物,还需要问米人折寿。”

她看着苏文:“你确定要问吗?为了一个四百年前的死人,值得吗?”

苏文没有犹豫:“值得。”

阿桂婶又看向陈岩:“警察同志,你也同意?”

陈岩深吸一口气:“阿桂婶,古镇最近发生的事您都知道吧?那些‘见鬼’的案子,那些离奇死亡……如果不解决,还会有更多人受害。我们需要知道柳清音想要什么。”

阿桂婶叹了口气:“好吧。但有几个规矩:第一,过程不能打断,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第二,不能带金属物件,特别是利器;第三,结束后要立刻离开,不能回头;第四,无论得到什么答案,都要自己承担后果。”

苏文点头:“我答应。”

阿桂婶站起身,从墙角的柜子里取出一些东西:一袋米,三炷香,一叠黄纸,一碗清水,还有一个小香炉。她将米倒在桌上,堆成一个小丘,插上香,点燃。香烟袅袅升起,在昏暗的屋子里盘旋。

“把血玉箫放在米堆前。”她说。

苏文照做。白玉箫一接触到米,那些暗红色的纹路突然亮了一下,虽然微弱,但确实亮了。

阿桂婶在香炉前跪下,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开始念诵苏文听不懂的咒语。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随着她的念诵,屋里的温度开始下降。不是心理作用,是实实在在的降温——苏文看见自己呼出的气变成了白雾。

香燃烧得很快,烟柱笔直向上,在屋顶盘旋不散。阿桂婶的念诵声越来越急,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她抓起一把米,撒向空中,米粒落在桌上、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突然,她睁开眼睛。

那双原本明亮的眼睛,此刻变得空洞、茫然,瞳孔放大,几乎看不到眼白。她的表情也变了,从原来的沧桑平静,变成了一种混合着恐惧和迷茫的神色。

“来了……”她低声说,声音变得很奇怪,像是两个人的声音叠加在一起,“有东西……在靠近……”

苏文屏住呼吸。陈岩的手按在腰间——那里是他的配枪,虽然阿桂婶说不让带金属物件,但他作为警察的习惯还是让他带上了。

屋外的风声停了。竹林不再沙沙作响,整个世界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香燃烧的轻微噼啪声,还有阿桂婶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她伸手抓住桌上的那碗清水,猛地喝了一大口,然后喷向空中。水雾在光线中形成一道小小的彩虹,但瞬间就消散了。

“报……名来……”阿桂婶的声音变了,变得更年轻,更纤细,但扭曲变形,像坏掉的录音机,“谁……要问……谁……”

苏文定了定神:“我问柳清音,明末柳氏女,崇祯十年死于渡魂桥。”

阿桂婶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双手抓住桌沿,指节发白,青筋暴起。她的头低垂着,长发散落下来,遮住了脸。

“柳……清……音……”她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桌上的米突然动了。不是被风吹的——屋里根本没有风——那些米粒自己移动起来,在桌面上排列成奇怪的图案。苏文仔细看,发现那些米粒组成了几个字:

“桥非桥,箫非箫”

“什么意思?”陈岩低声问。

苏文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阿桂婶抬起头。她的脸……变了。虽然还是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但表情、神态、眼神,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那是一种混合着哀伤、愤怒和绝望的表情,是年轻女子才会有的神情。

她的嘴唇动了动,发出声音——这次完全是年轻女子的声音,清澈,哀婉,带着古典的韵味:

“四百年了……终于有人……唤妾身真名……”

苏文的心脏狂跳起来。成功了?阿桂婶真的被柳清音附身了?

“柳姑娘,”他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我是苏文,苏怀瑾的孙子。我想知道,四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何被困在桥上?你要怎样才能安息?”

阿桂婶——或者说,柳清音——缓缓转头,看向苏文。那双眼睛虽然还是阿桂婶的眼睛,但眼神完全不同了:深邃,哀伤,带着穿透时空的凝视。

“苏……怀瑾……”柳清音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他拿走了妾身的玉簪……他说要研究,要还妾身公道……可到最后,他也怕了……封存一切,逃之夭夭……”

“我爷爷确实害怕了。”苏文承认,“但他留下了线索。他在寻找《渡魂引》全谱,他想帮你。”

“《渡魂引》……”柳清音喃喃道,“那是妾身最后的曲子……未完成……就被他们……”

她的声音哽咽了,眼泪从阿桂婶的眼眶里流出来,但流的不是透明的泪水,而是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血泪。

陈岩倒吸一口凉气,手按在了枪套上。苏文用眼神制止他。

“柳姑娘,”苏文继续说,“全谱在哪里?沈老爷子说在镇西老井,是真的吗?”

柳清音没有直接回答。她(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血玉箫上,眼神变得复杂:有爱,有恨,有眷恋,有痛苦。

“这支箫……是文渊送妾身的定情信物……”她的声音轻柔了一些,“他说,白玉无瑕,如妾身纯洁……可最后,这白玉染了妾身的血,也染了他的魂……”

她伸出手,想要触摸血玉箫,但在最后一刻停住了。

“不能碰……”她喃喃道,“碰了……他就醒了……”

“谁?”苏文追问,“顾文渊?他在箫里?”

柳清音突然笑了,但那笑容凄美得令人心碎:“文渊……他以为殉情就能和妾身在一起……可道士作法,将他的魂魄封于箫中,做了阵法的‘锁’……四百年了,他在黑暗中沉睡,妾身在桥上徘徊……咫尺天涯……”

她的表情突然扭曲,声音变得尖锐:“都是他们!那些指证妾身是妖的人!那些点火的人!那些看着妾身被烧死却无动于衷的人!他们怕妾身的才华,怕妾身通晓音律能通鬼神,怕妾身……夺了他们的风水宝地!”

“风水宝地?”苏文抓住关键词,“什么风水宝地?”

柳清音的眼神变得迷离,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柳家祖宅……在古镇的龙眼之位……能聚气,能旺族……他们想要,就诬陷妾身是妖女,借除妖之名,夺地灭门……妾身的父母,兄长,还有未满周岁的侄儿……全都……”

她说不下去了,血泪流得更凶。阿桂婶的身体剧烈颤抖,桌上的米粒又开始移动,这次组成了新的字:

“玉人血债百年消”

苏文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原来真相是这样。柳清音不是普通的才女,她家族拥有风水宝地,被人觊觎,于是被诬陷为妖女,全家被害。所谓的“善箫可通鬼神”,不过是借口。

“那顾文渊呢?”苏文问,“他为什么没有救你?”

柳清音的表情柔和了一些,但更显悲伤:“文渊……他被父亲支开了……顾家也参与了……为了分一杯羹……他赶回来时,妾身已成灰烬……他夺了箫,跳了河……说生不能同衾,死也要同穴……”

她抬起头,血泪模糊的脸上,露出一个凄然的笑容:“可道士……玄真子……捞起了箫,作法封印……他说妾身怨气太重,会祸害一方……将妾身魂魄分割,镇于七处……将文渊魂魄封于箫中,作为锁钥……四百年了……妾身的一部分在桥上吹箫,一部分在井底,一部分在塔中……四分五裂,不得超生……”

苏文感到一阵窒息。分割魂魄,这得是多么残忍的法术。难怪柳清音的怨念如此之深,任何人遭受这样的对待,都会变成怨灵。

“我要怎样才能帮你?”他问,“《渡魂引》全谱能让你安息吗?”

柳清音看着他,眼神复杂:“《渡魂引》……是妾身为超度亡魂所创……但未完成……全谱确实在井底,和文渊的遗骨在一起……可是……”

她突然停住了,表情变得惊恐,像是感觉到了什么。

“他来了……”她的声音颤抖起来,“他醒了……”

“谁?”苏文追问,“谁醒了?”

阿桂婶的身体开始剧烈抽搐,她双手抱头,发出痛苦的呻吟。血泪变成了黑色的液体,从眼眶、鼻孔、耳朵里流出来——七窍流血。

陈岩猛地站起:“阿桂婶!醒醒!”

但附身的不是阿桂婶自己。柳清音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像是受到了干扰:

“……桥非桥……箫非箫……玉人血债……百年消……他来了……快走……他会……”

声音戛然而止。

阿桂婶的身体僵住了,然后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地上。桌上的米粒全部散落,香炉翻倒,香灰撒了一地。血玉箫从桌上滚落,被苏文及时接住。

“阿桂婶!”陈岩冲过去,扶起老人。

阿桂婶脸色惨白如纸,七窍还在流血,但血的颜色已经从暗红变成鲜红——这是她自己的血。她的呼吸微弱,脉搏几乎感觉不到。

“快叫救护车!”苏文喊道。

陈岩掏出手机,但屏幕显示没有信号——在这深山竹林里,信号极差。他试了几次,都无法拨通。

“我背她出去!”陈岩说,“你拿着东西,跟上!”

他将阿桂婶背起,老人轻得几乎没有重量。苏文收拾好东西,将血玉箫放回木盒,背起背包。两人冲出老屋,沿着土路狂奔。

竹林里,风声又起了。这次不是呜咽,而是尖啸,像无数冤魂在哭喊。竹叶疯狂摇摆,竹竿相互碰撞,发出噼啪的声响。天色不知何时完全暗了下来,明明是下午,却黑得像深夜。

“快点!”陈岩气喘吁吁地说,“我感觉……不对劲!”

苏文也有同感。不只是竹林的声音,还有一种被注视的感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盯着他们,充满恶意,充满怨恨。

他们终于跑出竹林,来到停车的地方。陈岩将阿桂婶放进后座,自己跳上驾驶座,发动车子。引擎轰鸣,车灯亮起,切开黑暗。

“坐稳!”陈岩踩下油门,车子在颠簸的土路上狂奔。

苏文回头看向竹林深处。在车尾灯的红光中,他看见竹林边缘站着一个白色的身影——修长,模糊,手持长箫,静静地望着他们离开。

是柳清音。

还是……别的什么?

车子冲上大路,驶向古镇。陈岩一边开车一边用蓝牙电话联系医院,让他们准备好急救。

后座上,阿桂婶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阿桂婶?”苏文转身看她。

老人缓缓睁开眼睛。她的七窍已经不再流血,但脸色依然惨白,眼神涣散。她看着苏文,嘴唇动了动。

苏文凑近,听见她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

“那不是鬼……是困灵……阴阳之间……比鬼更可怕……”

“什么?”苏文没听清。

“柳清音……”阿桂婶的声音越来越小,“她的魂魄被分割……一部分在桥上,一部分在井底,一部分……已经醒了……不是完整的她……是怨恨的部分……”

她抓住苏文的手,手指冰凉得像死人:“她要的不是安息……是复仇……所有参与者的后代……都要死……”

“那顾文渊呢?”苏文问,“您刚才说‘他醒了’,是谁?”

阿桂婶的眼睛突然瞪大,充满恐惧:“顾文渊……他的魂魄在箫里……但四百年了……魂魄会衰弱……会……扭曲……他现在……不是顾文渊了……是……”

她的话没说完,身体突然剧烈抽搐,口吐白沫,再次昏迷过去。

“快到了!”陈岩喊道,“前面就是镇医院!”

车子冲进医院大门,早有医护人员等在那里。阿桂婶被抬上担架,推进急救室。陈岩跟医生交代情况,苏文站在走廊里,浑身冰冷。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紫檀木盒。盒盖紧闭,但他能感觉到里面的血玉箫在微微震动。

“他现在……不是顾文渊了……是……”

阿桂婶最后的话在他脑海中回荡。

是什么?

如果顾文渊的魂魄在血玉箫中封存了四百年,会发生什么?会像柳清音那样充满怨恨吗?还是会……变成别的什么东西?

他想起了触摸血玉箫时看到的记忆碎片:冰冷的河水,下沉,窒息……那是顾文渊跳河殉情时的记忆。

但还有别的画面:黑暗,无尽的黑暗,孤独,等待,然后……扭曲。

苏文突然明白了。

顾文渊的魂魄,可能已经不是原来的顾文渊了。四百年的封印,四百年的黑暗,足以让任何灵魂变质。他现在可能是怨恨的集合体,可能是阵法的守护者,也可能是……更可怕的东西。

“文哥。”陈岩走过来,脸色凝重,“医生说她情况很危险,颅内出血,能不能挺过来还不知道。”

苏文点点头,没有说话。

“刚才那些话……”陈岩压低声音,“你相信吗?”

“我不知道。”苏文诚实地说,“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柳清音不是普通的怨灵,顾文渊也不是普通的鬼魂。这个局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

陈岩看了看手表:“你下午还要去探井吗?”

“去。”苏文坚定地说,“全谱在井底,我必须拿到。如果真如柳清音所说,那是唯一能让她安息的方法。”

“可是阿桂婶说,她要的不是安息,是复仇。”

“也许两者都是。”苏文说,“四百年的怨恨,不会轻易消散。但如果能完成《渡魂引》,至少能给她一个交代。”

陈岩沉默了一会儿:“我陪你去。多一个人多一份照应。”

“不用。”苏文摇头,“你是警察,有你的职责。而且阿桂婶这里需要人守着,万一她醒来,可能有更多信息。”

陈岩还想说什么,但急救室的门开了,医生走出来。

“病人暂时稳定了,但还在昏迷。”医生说,“年纪大了,这次打击很大,能不能醒来要看她自己。你们是家属吗?”

“不是,但我们会负责。”陈岩说,“请用最好的治疗,费用我来想办法。”

医生点点头,又进去了。

苏文看着陈岩:“谢谢你。”

“别谢我。”陈岩苦笑,“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警察不信鬼神,可眼前的事……没法用常理解释。”

“有时候,真相就在常理之外。”苏文说,“我下午三点和林薇他们在镇西老井汇合。如果五点前没联系你……”

“我会去找你。”陈岩打断他,“一定。”

苏文点点头,转身离开医院。

走在古镇的街道上,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带来些许暖意。人们照常生活,买菜,聊天,做生意。但苏文注意到,很多人的眼神里都藏着不安。店铺关门的时间提前了,晚上出来散步的人少了,渡魂桥附近几乎成了真空地带。

恐惧像无形的瘟疫,在古镇蔓延。

他回到老宅,简单收拾了探井需要的装备:强光手电,绳索,防水袋,还有最重要的——血玉箫。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带它,但直觉告诉他,这支箫在井底可能会用得上。

出门前,他看了一眼手机。林薇发来信息:“郑师傅准备好了,三点准时在老井见面。他说今天天气不错,水况稳定。”

苏文回复:“好的,我准时到。”

他背上背包,锁好门。天井里,那几只乌鸦又来了,站在井沿上,用漆黑的眼睛盯着他。这一次,它们没有飞走,只是静静地站着,像是在目送。

苏文没有理会,快步离开。

镇西老井在古镇的边缘,靠近桑田,周围是一片荒地。那口井已经废弃多年,井口用石板盖着,上面压着几块大石头。据老人说,这口井深不见底,民国时期还淹死过人,后来就封了。

苏文到达时,林薇和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已经在那里了。老者身材精瘦,皮肤黝黑,穿着一身旧式的潜水服,正在检查装备。旁边放着一套水下照明设备和一卷很长的安全绳。

“苏先生,这位是郑师傅。”林薇介绍。

郑师傅抬头看了苏文一眼,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他的眼睛很锐利,像是能看透人心。

“井很深,我年轻时下去过。”郑师傅开口,声音沙哑,“大概三十米,下面有岔道,通着地下河。水很冷,能见度低,你们确定要找的东西在里面?”

“确定。”苏文说,“是一卷竹简或者乐谱,可能装在防水的容器里。”

郑师傅没有多问,开始组装设备。他将安全绳系在腰上,另一端固定在井口旁的一棵老树上。水下照明灯,氧气瓶,通讯器——装备虽然旧,但维护得很好。

“我下去后,你们在上面拉着绳子。”郑师傅说,“如果我有异常,或者超过二十分钟没动静,就把我拉上来。明白吗?”

苏文和林薇点头。

郑师傅戴上面罩,咬住呼吸器,向苏文做了个手势。苏文和林薇合力移开井口的石板和石头。井口黑洞洞的,冒出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带着泥土和腐烂水草的味道。

郑师傅打开水下灯,光束刺入井中,照亮了井壁上的青苔和裂缝。他向苏文点点头,然后翻身入井。

扑通一声,水花溅起。

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苏文和林薇趴在井口,看着水下灯光逐渐下沉,越来越深,越来越暗。绳子上有刻度标记,他们能知道郑师傅下到了多深。

五米,十米,十五米……

井水异常清澈,在灯光照射下,能看见井壁上刻着一些模糊的符文,和渡魂桥上的很像。越往下,符文越多,越复杂。

二十米,二十五米……

郑师傅的通讯器里传来他的声音,经过水的传导,有些失真:“到底了……有很多骸骨……人类的……不止一具……”

苏文的心一紧。骸骨?顾文渊的?还是其他殉葬者?

“继续找,乐谱可能在骸骨附近。”他对着井口说,声音在井里回荡。

又过了几分钟,郑师傅的声音再次传来:“找到一个小铁盒……锈得很厉害……我打开看看……”

一阵沉默。只有水流声和郑师傅沉重的呼吸声。

然后,突然,郑师傅发出一声惊叫:“啊——!”

“郑师傅!怎么了?”苏文大喊。

通讯器里传来混乱的声音:水声,挣扎声,还有……某种低沉的、非人的呜咽声。

“拉绳子!”苏文对林薇喊。

两人用力拉动安全绳。绳子绷得笔直,但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拉扯,异常沉重。他们使出全力,终于,郑师傅的头露出水面。

但他的样子……不对。

他的面罩碎了,眼睛瞪得老大,充满恐惧,嘴里咬着的呼吸器已经脱落。更可怕的是,他的手里紧紧抓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而另一只手……握着一截白骨。

人手的白骨。

“快!拉上来!”苏文喊道。

他们将郑师傅拉出井口。老人瘫在地上,大口喘气,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如纸。

“下面……下面有东西……”他语无伦次,“抓住了我的脚……想把我拖下去……还有声音……箫声……水下的箫声……”

苏文和林薇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恐惧。

郑师傅颤抖着举起那个铁盒:“这个……应该是你们要找的……”

铁盒很小,巴掌大,锈得几乎看不出原貌。苏文接过,用力掰开——盒盖已经锈死,他费了很大劲才打开。

里面是一卷竹简。

竹简用丝线串着,保存得意外完好。竹片已经发黑,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是用朱砂写就的乐谱,标题三个字:《渡魂引》全谱。

苏文小心翼翼地展开竹简。乐谱很长,记录了完整的旋律,还有详细的指法和注解。最后一行写着:“此曲未完,待有缘人续。若得全谱,可渡冤魂,可安怨灵。然奏者需以血为媒,魂为引,慎之。”

找到了。真的找到了。

但苏文没有感到喜悦,只有沉重。阿桂婶的话在耳边回响:“那不是鬼……是困灵……阴阳之间……比鬼更可怕……”

还有柳清音的警告:“他来了……”

他看向那口深不见底的老井。水面已经恢复平静,但在水下灯光照射不到的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缓移动。

是顾文渊的遗骨吗?

还是……别的什么?

郑师傅在井底看到的骸骨,抓住他脚的东西,水下的箫声……

这一切都在提醒苏文:井底不仅仅是埋藏着乐谱的地方。

那里可能还埋藏着更黑暗、更危险的秘密。

而《渡魂引》全谱,究竟是救赎的钥匙,还是开启更恐怖之门的工具?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月圆之夜就在三天后。

届时,他必须带着血玉箫和《渡魂引》全谱,登上渡魂桥,面对柳清音——以及可能已经“不是顾文渊”的顾文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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