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风刮了几日，终于歇了。胜德门旁的老胡同里，墙根的积雪化出一道道浅沟，湿冷的潮气漫在青砖地上，踩上去软乎乎的。兴盛杂货铺的木门敞开着，挂着的蓝布门帘被风一吹，晃出里面暖融融的光。
小英挎着个半旧的竹篮，踮着脚往货架上够。竹篮里垫着块粗布，已经放了两包洋火、一小撮碱面，都是胡同口王奶奶托她买的。自打进了吕鱼的杂货铺住下，小英就成了铺子里的“小掌柜”，帮着招呼客人、递东西、记小账，手脚麻利得很。张婶坐在里屋的小板凳上择菜，时不时探出头来叮嘱一句：“慢点，别摔着。”
小英脆生生地应了，够到货架最下层的糖罐子，小心翼翼地拧开盖子。玻璃罐子里盛着五颜六色的水果糖，裹着透明的糖纸，在日光灯下闪着光，是整条胡同里孩子们的心头好。她偷偷捏起一颗橘子味的，飞快地塞进口袋里，想着等会儿没人的时候，偷偷给娘也尝一颗。
正踮着脚盖糖罐子，门口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小英抬头一看，是住在胡同尾的栓子，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铜板，正探头探脑地往铺子里望。栓子比小英大两岁，是胡同里出了名的“皮猴子”，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样样都在行，就是不爱念书，总被他爹追着打。
“小英，给我买颗糖。”栓子把铜板往柜台上一拍，声音响亮。
小英抿着嘴笑，从罐子里挑了颗苹果味的糖递给他：“一分钱一颗，不许赖账。”
栓子接过糖，麻利地剥开糖纸，把糖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我才不赖账呢。对了，我今早在后院墙根下，看见一只野猫，肚子圆滚滚的，怕是要生小猫崽了。”
小英眼睛一亮。她从小就喜欢小猫小狗，可惜以前家里穷，连饭都吃不饱，哪里养得起。如今住在杂货铺后院，院子里有棵老枣树，说不定能养只小猫。她连忙追问：“真的？在哪儿呢？”
栓子指了指胡同深处：“就在李家后院的墙根下，那儿堆着一堆破麻袋，野猫就躲在里面。我本来想抓一只，可惜它跑得太快了。”
小英的心怦怦跳起来，攥着竹篮的手紧了紧。她把王奶奶要的东西仔细放好，回头朝里屋喊了一声：“娘，我去给王奶奶送东西，一会儿就回来！”不等张婶应声，就拉着栓子的手，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两人踩着湿滑的青砖地，一路跑到李家后院。果然，墙根下堆着一堆破旧的麻袋，麻袋缝里透出一点灰扑扑的毛。小英放轻脚步，慢慢凑过去，只见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猫蜷缩在麻袋里，一双琥珀色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她，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声。
“别怕，我不伤害你。”小英柔声说，从口袋里掏出那颗偷偷藏起来的橘子糖，剥开糖纸，小心翼翼地递到野猫面前。
野猫闻了闻，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伸出舌头，舔了舔糖。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它紧绷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小英趁机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它的头。猫毛软乎乎的，带着一点泥土的气息，却让小英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它好像不怕你了。”栓子在一旁小声说。
小英点点头，眼睛弯成了月牙。她看着野猫圆滚滚的肚子，心里忽然有了个主意。她想把野猫带回杂货铺，和娘、吕叔叔一起养着。这样，后院就不会那么冷清了。
正想着，野猫忽然站了起来，慢悠悠地走到麻袋堆深处，叼出一只小小的、还没睁开眼睛的小猫崽。小猫崽粉嫩嫩的，像一团小绒球，看得小英心都化了。
“它生小猫了！”小英惊喜地叫出声。
栓子也凑过来看，两人蹲在麻袋旁，看着野猫温柔地舔舐着小猫崽，连大气都不敢出。过了好一会儿，小英才想起自己还要给王奶奶送东西，连忙站起身，对栓子说：“你帮我看着点，我去送东西，马上回来。”
她拎着竹篮，飞快地往王奶奶家跑。王奶奶家住在胡同口，离得不远。她把东西递给王奶奶，又得了一把炒花生，揣在兜里，转身就往李家后院跑。
谁知刚跑到半路，就看见吕鱼正站在杂货铺门口，皱着眉头朝她这边望。小英心里一慌，脚步慢了下来。她想起自己没跟吕叔叔说一声就跑出去，肯定是让他担心了。
果然，吕鱼看见她，招了招手：“小英，跑哪儿去了？你娘正找你呢。”
小英低着头走过去，小声说：“我去给王奶奶送东西了。”
吕鱼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指尖带着杂货铺里洋皂的清香：“下次出门，记得跟我说一声，免得我们担心。对了，你兜里揣的什么？鼓鼓囊囊的。”
小英下意识地捂住口袋，脸上露出一点慌张。她兜里不仅揣着王奶奶给的炒花生，还有刚才在李家后院捡到的、一只不小心掉出来的小猫崽。她刚才跑太急，没注意，小猫崽就溜进了她的口袋里，这会儿正安安静静地待着，一点动静都没有。
吕鱼看出了她的不对劲，弯下腰，声音放得柔缓：“拿出来看看，是不是捡了什么好东西？”
小英犹豫了一会儿，慢慢把口袋里的小猫崽掏了出来。小猫崽闭着眼睛，粉嫩嫩的小爪子蹬了蹬，发出一声细弱的“喵呜”声。
吕鱼的眼睛一下子就软了。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小猫崽，托在掌心，那小东西轻得像一片羽毛。“这是哪儿来的？”
“在李家后院的麻袋堆里捡的，野猫生的。”小英小声说，生怕吕鱼会不高兴，“我想把它带回铺子里养着，吕叔叔，行不行？”
吕鱼低头看着掌心的小猫崽，又抬头看了看小英期盼的眼神，忍不住笑了。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捡过一只流浪猫，可惜后来跑丢了。那时候，他还偷偷哭了好几天。
“行啊。”吕鱼把小猫崽递给小英，“不过，得先问问你娘同不同意。还有，要好好照顾它，不能欺负它。”
小英眼睛一亮，重重地点头：“我会的！我会给它喂饭，给它做窝！”
她小心翼翼地抱着小猫崽，转身就往李家后院跑。吕鱼看着她小小的身影，嘴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张婶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件小棉袄，轻声说：“这孩子，心善。”
吕鱼点点头，目光落在小英奔跑的背影上。冬日的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树枝，洒在她身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他想起自己守着这家杂货铺的日子，以前总觉得冷清，如今有了张婶和小英，有了这只小小的猫崽，铺子里的烟火气，好像更浓了。
小英跑到李家后院，栓子正蹲在麻袋旁，看着那只野猫和剩下的小猫崽。看见小英回来，他连忙说：“野猫刚才好像醒了，看了看四周，又睡了。”
小英把怀里的小猫崽轻轻放在麻袋旁，野猫立刻警觉地抬起头，看见是她，又低下头，继续舔舐着小猫崽。小英松了口气，从兜里掏出一把炒花生，递给栓子：“给你，王奶奶给的。”
栓子接过花生，剥开一颗放进嘴里，嘎嘣作响。两人蹲在麻袋旁，看着一窝小猫崽，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小英忽然觉得，这个冬天，好像一点都不冷了。
等回到杂货铺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张婶已经用旧棉絮给小猫崽做了个暖和的窝，放在后院的枣树下。小英蹲在窝旁，看着小猫崽在棉絮里蜷成一团，心里满是欢喜。
吕鱼端着一碗温热的米汤走过来，递给她：“慢点喝，小心烫。”
小英接过碗，喝了一口，米汤的暖意从喉咙一直流到心里。她抬头看着吕鱼，又看了看屋里正在做饭的张婶，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有了一个真正的家。
杂货铺的门帘被风一吹，晃出里面暖融融的光。货架上的糖罐子依旧亮晶晶的，院子里的老枣树下，传来小猫崽细弱的叫声。胡同里的风，好像也带上了一丝甜丝丝的味道。
夜色渐浓，胜德门旁的老胡同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兴盛杂货铺里，还亮着一盏灯，映着窗棂上的影子，温馨而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