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光”咖啡馆坐落在滨海路靠海的一端，门脸不大，原木色招牌被海风吹得有些褪色。推开门，风铃叮咚一响，咖啡豆烘焙的焦香和烤面包的甜暖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住许星辰周身尚未散尽的凌晨寒气。
店里客人不多，吧台后一个扎着利落马尾、系着深棕色围裙的女人闻声抬头，目光落在许星辰身上，打量了一下她身上皱巴巴的丝绸裙、略显苍白的素颜，以及脚上那双明显不合脚的男士拖鞋，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随即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欢迎光临。喝点什么？” 她擦着手走过来，声音清亮。
“你好，我……是林深让我过来的。” 许星辰有些局促地开口，声音依然沙哑。她拿出那张便签纸，递过去。
女人接过纸条，看了一眼，笑容更深了些，还带上了点玩味。“哦，那个大忙人。” 她将纸条折好，“我是苏蔓，这里的老板。跟我来吧。”
她没有多问，径直带着许星辰穿过咖啡馆小小的厅堂，推开一扇不起眼的侧门，后面是一道狭窄的木质楼梯。“楼上有个小房间，平时堆放点杂物，还算干净，有沙发可以休息。你先上去歇着，我待会儿给你送杯热蜂蜜水上来。”
许星辰低声道谢，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上了楼。房间果然不大，靠窗放着一张旧但干净的布艺沙发，旁边有个矮几，几本旧杂志散落着。窗户半开着，能听到远处海浪有节奏的拍岸声，潮湿微咸的空气涌进来，冲淡了楼下浓郁的咖啡香。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脱下那双过于宽大的拖鞋，蜷缩进沙发里。身体陷进去的瞬间，紧绷了一夜又半天的神经，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松懈的角落。苏蔓很快端了一杯温热的蜂蜜水和一小碟烤得焦黄的吐司片上来，放下后，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又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和海浪的声音。许星辰抱着膝盖，小口啜饮着甜润的蜂蜜水，温暖从喉咙一路滑到胃里，熨贴着冰冷抽搐的脏器。她望着地板上的光影，昨晚到今天上午发生的一切，像一场荒诞不经的噩梦，却又无比真实地刻在每一寸感官记忆里——丈夫和闺蜜交叠的身影，摔碎的酒杯，冰冷的街道，刺鼻的酒气，旋转的红蓝灯光，男人不耐烦的挂断声，还有……那个陌生邻居平静无波的眼神，和他递过来的、带着体温的薄毯和钥匙。
“他们都不要我了。”
那句话又在脑海里响起，带着她自己都陌生的颤抖和绝望。然后是他那句“差不多”，以及更早之前，她抓住他袖口时，他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羞耻感后知后觉地涌上来，烧得她耳根发烫。她居然对着一个几乎不认识的男人，问出那样的话。他一定觉得她是个大麻烦，是个疯子。
可是……他收留了她。提供了洗漱，给了她这个地方。没有多余的同情，也没有令人不适的探究。他的做法，就像处理一段出错的代码，冷静地寻找一个临时的解决方案。
手机早就没电了。也好，她一点也不想开机，不想面对那个可能充满谩骂、质问或假意关心实则打探的朋友圈，更不想看到任何与那个人有关的信息。世界仿佛被骤然清空，只剩下这个陌生的、安静得只剩下海浪声的小房间。
她慢慢地吃掉了那片吐司，胃里有了点实在的东西。疲惫像潮水般席卷上来，她靠在沙发里，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这一次，没有光怪陆离的噩梦，只有一片沉沉的、安抚般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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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深处理完手头一些零碎的工作，又去超市买了点东西，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三点。屋子里静悄悄的，空气清新剂的味道盖过了昨晚残留的所有气息。沙发上的薄毯不见了，洗手台边她用过的洗漱用品被整齐地放在一角。
一切恢复原状，仿佛那个插曲从未发生。
他走到书桌前，看了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拿起手机和车钥匙，出了门。
“暖光”咖啡馆下午的客人多了些，多是附近写字楼过来偷闲的上班族，低低的交谈声和轻柔的背景音乐混在一起。林深推门进去，风铃响动，正在给一桌客人点单的苏蔓抬眼看到他，挑了挑眉，示意他稍等。
林深走到吧台边的高脚凳坐下，要了杯美式。
苏蔓忙完，端着咖啡过来，靠在对面的吧台内侧，压低声音，带着点戏谑：“行啊林深，学会捡人了？还是个漂亮姑娘，就是状态差得吓人。”
林深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没接话。
“在楼上呢，吃了点东西，睡了挺久，刚醒没多久，看着还是魂不守舍的。” 苏蔓继续道，“怎么回事？真就醉倒你家门口了？她那个样子……不像一般的失恋买醉。”
“她丈夫出轨，对象是她闺蜜。她昨天发现的。” 林深言简意赅，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
苏蔓倒吸一口凉气，脸上的戏谑瞬间收起，换上了同情和气愤：“靠！人渣！闺蜜也够可以的！怪不得……” 她摇摇头，“那现在怎么办？她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 林深如实说，“警察那边需要个后续。她醒了，能沟通了，得去处理一下。”
苏蔓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叹了口气：“我说林深，人家遇到这种事，你就不能稍微……有点‘人味’？安慰两句？”
林深抬眼看了看她，似乎有些不解：“安慰有用吗？”
苏蔓被噎了一下，翻了个白眼：“算了算了，跟你这木头说不通。我去叫她下来？”
“嗯。”
苏蔓转身上楼。没过多久，楼梯传来脚步声。
许星辰跟着苏蔓下来了。她换下了那身皱巴巴的裙子，穿着苏蔓找给她的一件宽松的米白色针织开衫和一条简单的牛仔裤，头发重新梳理过，扎成低马尾。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但眼神比上午清明了许多，只是深处那层挥之不去的空洞和疲惫依然明显。她看到林深，脚步微微一顿，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苏蔓体贴地指了指靠窗一个相对安静的卡座：“你们去那边聊吧，我给你们拿点喝的。” 说完便转身去了吧台。
许星辰走到卡座边，在林深对面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小小的原木桌子，上面摆着一小瓶新鲜的雏菊。
“感觉好点了吗？” 林深先开口，例行公事般的语气。
“好多了。谢谢你，也谢谢苏蔓姐。” 许星辰低声说，目光落在桌面的木纹上，“昨晚……还有上午，真的非常抱歉，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
“过去了。” 林深并不在意这种客套的道歉，“警察那边需要你清醒后去做个简单的笔录，说明一下情况，算是结案。如果你身体没问题，我可以送你过去。”
许星辰沉默了一下。去做笔录，意味着要再次面对昨晚的狼狈，要提及那些不堪的细节。她手指绞在一起。
“如果你不想去，也可以电话沟通。但可能需要你提供一些基本信息。” 林深补充道，似乎看出了她的抗拒。
“不……我去吧。” 许星辰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躲不掉的，总是要面对。“是该有个了结。”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带着一种决绝。
林深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苏蔓端过来两杯热饮，一杯给了林深，另一杯冒着热气的桂圆红枣茶放在许星辰面前。“暖暖身子。” 她温柔地说，拍了拍许星辰的肩膀，又对林深使了个“好好说话”的眼色，才走开。
许星辰捧着温热的杯子，热气氤氲了她苍白的脸。“林……先生，” 她顿了顿，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合适，“关于昨晚的费用……我是说，如果有什么……”
“不用。” 林深打断她，“没有费用。”
“可是……”
“警察是我叫的，留你在客厅也是我提出的。没有额外开销。” 他陈述事实。
许星辰再次沉默。他的界限划得清晰明了，不提供任何让她感到亏欠或可以依赖的缝隙。这让她在难堪之余，竟奇异地感到一丝安心。至少，他不是别有企图。
“我……可能需要在这里再打扰苏蔓姐一两天。” 她艰难地开口，说出自己的打算，“等我找到合适的短租房子，就搬出去。我的东西……在我自己家。” 她说到“自己家”时，声音几不可闻地颤了一下，“我暂时不想回去。有些手续……可能需要时间处理。”
她没明说是什么手续，但林深听懂了。离婚。财产分割。一系列撕扯。
“嗯。” 林深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需要律师的话，”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苏蔓认识一个在这方面比较专业的。我可以让她帮你联系。”
许星辰猛地抬头看他，眼神复杂。惊讶，感激，还有一丝更深的不解。他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仅仅是出于邻居的“举手之劳”吗？还是因为他天生就是这样，像一套精密运行的程序，遇到问题，就按逻辑给出最优解决方案，包括提供律师资源？
“为什么……帮我？” 她最终还是问出了口，声音很轻，带着不确定。
林深看着她，那双总是显得过于平静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困惑的情绪。为什么？他也没仔细想过。报警是按规矩，收留是避免更大麻烦，来咖啡馆是处理后续，提供律师信息……大概是苏蔓常念叨的“能帮就帮一点”？
“顺手。” 他给出了一个答案，似乎觉得这个解释很合理，“不算麻烦。”
许星辰怔住了。顺手？她人生的骤然崩塌，于他而言，只是一件“不算麻烦”的、“顺手”处理的事情？
不知怎么，这个答案，反而比任何充满同情或慷慨激昂的承诺，都更让她觉得真实，甚至有点……哭笑不得。
她低下头，看着杯中沉浮的桂圆和红枣，热气熏得眼眶有点发酸，但这次不是因为绝望。
“不管怎样，谢谢你。” 她再次说道，这次，声音里多了点真切的东西。
林深点了点头，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将那瓶小雏菊照得花瓣透明。
“派出所大概五点下班，” 他看了一眼手机，“现在过去时间刚好。”
“好。” 许星辰放下茶杯，站起身。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咖啡馆。海风带着傍晚的凉意吹来，许星辰下意识裹紧了苏蔓给她的开衫。林深走到路边一辆黑色的SUV旁，解锁，拉开了副驾驶的门。
许星辰愣了一下，看着他。
“上车。” 林深言简意赅。
她坐了进去。车内很干净，有淡淡的、像是柠檬味的清洁剂气息，和他身上那种冷冽的、类似雪松的味道不同。中控台上除了手机支架，空无一物。
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两人都没有说话。电台调在一个音乐频道，播放着舒缓的钢琴曲。
许星辰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这个城市她生活了多年，熟悉的景色此刻却显得陌生。她曾经以为牢固不破的世界，原来如此脆弱。而此刻，载着她驶向另一个麻烦收尾处的，是一个昨天之前还完全陌生的男人。
她偷偷侧过头，看了一眼驾驶座上的林深。他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侧脸线条清晰，下颌线绷着，没什么表情。和昨晚在昏暗楼道里那个平静报警、今早在晨光中递来温水的身影重叠。
“顺手。” 她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也许，在一切分崩离析之后，这种不带任何温度和期待的“顺手”，反而是她能抓住的、最坚实的东西。
车子拐过一个弯，派出所的蓝白色标识出现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