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比往年更聒噪些,老槐树上的知了声嘶力竭地喊着,像是要把整个村子的暑气都喊散。石岐的行李摊在炕头,就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面塞着几件旧衣裳,一本翻得起了毛边的童话书,还有那把被磨得愈发光滑的桃木勺。
他蹲在院子里,低着头给大黄狗喂玉米馍馍,大黄狗舔着他的手心,尾巴摇得欢快,却不知道它的小主人就要走了。奶奶站在堂屋门口,手里攥着个布包,眼圈红得像浸了水的樱桃,嘴里反复念叨着:“城里不比乡下,吃饭要按时,别饿着;天冷了要加衣,别冻着;受了委屈别憋在心里,给家里打电话……”
石岐“嗯”了一声,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湿棉花,抬头看了眼爷爷,爷爷正坐在竹椅上,手里转着那两个油光发亮的核桃,只是转得比平时慢了些,眼神落在石岐身上,带着不舍,却没说一句挽留的话。
父母站在拖拉机旁催着,石岐最后看了一眼那三间土坯房,看了眼院墙上爬满的牵牛花,看了眼那棵遮天蔽日的老槐树,才慢吞吞地站起身,跟着父母上了拖拉机。
拖拉机突突地驶离村子,石岐趴在车窗上,看着爷爷奶奶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两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路的尽头。他攥着兜里的桃木勺,桃木香混着风里的麦秆味,呛得他眼眶发酸。
城里的家,是一间狭窄的出租屋,挤在密密麻麻的楼房中间,抬头只能看见巴掌大的一片天。墙壁上的石灰有些脱落,屋里摆着一张双人床,一张折叠桌,再没多余的空间。父母白天去工地干活,晚上回来累得倒头就睡,石岐坐在折叠桌旁,看着窗外闪烁的霓虹灯,心里空荡荡的。
开学那天,母亲给他买了一身新校服,又塞给他二十块钱,反复叮嘱:“在学校好好跟同学相处,别跟人打架。”石岐点点头,攥着钱,走进了那所窗明几净的初中。
教室里的瓷砖亮得晃眼,同学们穿着各式各样的新衣服,背着印着卡通图案的书包,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笑。石岐穿着不合身的校服,背着那个旧帆布包,站在门口,像个误入的异类。
班主任把他领到最后一排的座位,笑着介绍:“这是新同学石岐,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过后,同学们又低头聊起了自己的话题,没人再多看他一眼。石岐把帆布包塞进桌肚,小心翼翼地坐下,后背挺得笔直,却忍不住把脑袋往衣领里缩。
他的课本依旧干干净净,作业本上的字迹依旧工工整整,只是上课的时候,老师点他回答问题,他还是要愣上三秒才敢站起来,声音细得像蚊子哼,脸涨得通红。
同学们很快就发现了这个“闷葫芦”,发现他不爱说话,发现他的帆布包洗得发白,发现他午饭总是啃从家里带的馒头。
窃窃私语像细密的针,扎得他浑身不自在。
“你看他的鞋,还是布鞋呢。”
“听说他是从乡下来的,会不会不讲卫生啊?”
“离他远点吧,省得被传染。”
石岐把头埋得更低,手指绞着衣角,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得厉害。他想起老家的煤炉,想起爷爷的桃木勺,想起陈小宇那句怯生生的“谢谢你”,眼泪差点掉下来。
他依旧是那个内向的石岐,只是比在村里更沉默了些。下课铃响了,别人都涌到操场上去玩,他却坐在座位上,要么低头看书,要么趴在桌上,看着窗外的天空发呆。
他没有朋友,也不敢主动跟人说话。
日子像一杯寡淡的白开水,一天天熬着。唯一的慰藉,是每天傍晚放学后,跑到校门口的小卖部,用奶奶给的零花钱,打一通电话回家。
电话接通的瞬间,奶奶熟悉的声音传来,石岐的鼻子就会猛地一酸。
“石岐啊,今天在学校吃得饱吗?”
“嗯。”
“城里的饭没有奶奶做的香吧?周末要是有空,就回来,奶奶给你蒸槐花糕。”
“好。”
他听着奶奶絮絮叨叨地讲家里的事,讲老槐树又落了一地花,讲大黄狗总趴在门口等他,讲爷爷每天都会去村口的路口望几回。他很少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一声,仿佛这样,就能回到那个有槐花香,有煤炉烟火气的小村子。
挂了电话,天已经擦黑了。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得路边的梧桐叶沙沙作响。石岐攥着兜里的桃木勺,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城里的星星很少,远不如乡下的夜空,繁星满天,亮得耀眼。
他想起爷爷说的话,人走了,就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牵挂的人。可他现在,连星星都看不见了。
石岐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回去,朝着出租屋的方向走去。长长的巷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很长。
捉弄来得猝不及防,像夏天午后的雷阵雨,没半点预兆。
那天是周三,最后一节是体育课。自由活动时,石岐照旧蹲在铁丝网边揪狗尾草,手里摩挲着裤兜里的桃木勺。没一会儿,几个男生吵吵嚷嚷地朝他走过来,领头的是班里的张磊,穿着名牌球鞋,头发梳得油亮。
“喂,乡巴佬,”张磊居高临下地睨着他,脚尖踢了踢他脚边的草,“听说你书包里藏着宝贝?”
石岐心里一紧,猛地站起身,把书包往身后藏了藏,没吭声。
“怎么不说话?哑巴了?”旁边一个男生起哄,伸手就去抢他的书包。石岐死死护着,却架不住对方人多,书包带子被扯得“嘣”一声响,帆布包摔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课本、作业本、还有那个用布包着的桃木勺,全都滚了出来。
张磊眼尖,一脚踩住那团布,弯腰拎起来,抖开一看,竟是把小巧的木勺。他举着木勺,笑得前仰后合:“哈哈,这就是你的宝贝?一把破勺子,捡破烂的都不要!”
其他男生跟着哄笑起来,有人伸手抢过木勺,扔来扔去,像玩皮球一样。
“这破玩意儿能干嘛?挖鼻屎吗?”
“肯定是他那乡下爷爷做的,一股子穷酸味!”
木勺在他们手里传来传去,磕碰出“咚咚”的轻响。石岐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胸口的怒火“噌”地往上冒,他想起爷爷熬夜削木勺的模样,想起勺柄上那温润的弧度,猛地冲上去,嘶吼着:“还给我!”
他像头被激怒的小兽,伸手去抢,却被张磊狠狠推了一把,踉跄着摔在地上,膝盖磕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疼得钻心。
张磊得意地晃着手里的木勺,抬脚踩在他的手背上,用了几分力:“想要啊?叫我声爷爷,我就还给你。”
周围的笑声更大了,还有几个女生围过来看热闹,指指点点的,眼神里满是鄙夷。
石岐咬着牙,手背被踩得生疼,却硬是没喊一声。他死死盯着张磊手里的木勺,眼眶红得像要滴血,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丝。
就在这时,体育老师吹着哨子走过来,呵斥道:“干什么呢!都散开!”
张磊这才悻悻地松开脚,把木勺往地上一扔,冲石岐比了个鬼脸,带着人跑了。
石岐趴在地上,半天没动弹。等人群散去,他才慢慢爬起来,捡起地上的木勺。勺柄上磕出了一道浅浅的印子,像一道伤疤。他心疼得厉害,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着木勺上的灰尘,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勺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膝盖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校服裤磨破了个洞,露出渗着血的皮肤。他没去管,只是把木勺紧紧攥在手里,一瘸一拐地走到操场角落,蹲在地上,肩膀微微耸动着。
风一吹,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低声呜咽。
放学回家的路上,石岐特意绕了远路,避开了人群。他怕被人看见狼狈的模样,更怕别人看见他手里那把有了裂痕的木勺。
回到出租屋,父母还没回来。他锁上门,从床底翻出爷爷给的獾子油,轻轻涂在膝盖的伤口上。然后坐在桌前,拿着砂纸,一点点打磨木勺上的那道印子。
灯光昏黄,映着他低垂的眉眼,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砂纸和木勺上,晕开一圈圈湿痕。
他想起爷爷说的“不惹事,不怕事”,可那一刻,他只觉得满心的委屈和无力。城里的天很大,却没有一处能容下他的小小心愿;城里的人很多,却没有一个人能像爷爷那样,护着他。
窗外的蝉鸣依旧聒噪,石岐攥着打磨好的木勺,把脸埋进臂弯里,压抑的哭声,终于还是溢了出来。
夜色漫进出租屋时,石岐才把木勺上的浅印打磨平整。他用布条仔细裹好木勺,塞进枕头底下,又换了件长袖校服遮住膝盖的伤口,假装没事人似的坐在桌前翻课本。
门锁“咔嗒”一声响,父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父亲石亮肩上还扛着半袋水泥,灰头土脸的;母亲方鸢手里拎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是两个白面馒头。
“饿了吧?”方鸢把馒头放在桌上,转身去烧水,眼角余光瞥见石岐坐着不动,裤脚隐约露出一点红,“你腿咋了?”
石岐心里一慌,下意识地把腿往后缩,嗫嚅着:“没……没事。”
“没事?”方鸢放下水壶走过来,一把拽住他的裤腿往上撩,磨破的校服裤下,膝盖上的伤口还在渗着血丝,周围肿得通红。她的声音瞬间拔高,“这叫没事?咋弄的!是不是跟人打架了?”
石亮也凑过来看,眉头皱成了疙瘩,放下肩上的水泥袋,闷声问:“谁干的?”
石岐咬着唇,把脸埋得更低,手指抠着桌腿,死活不肯吭声。他怕父母担心,更怕他们冲动去找老师,到时候自己又要被同学指指点点。
方鸢急了,伸手想去碰伤口,又怕弄疼他,手悬在半空,眼眶红了:“你这孩子,咋这么犟!受了欺负不知道说?在城里上学不比乡下,让人欺负了也不吭声,你是要憋死自己吗?”
她说着说着,声音就带了哭腔。白天在工地搬砖被工头骂,晚上回来又看见儿子这副模样,心里的委屈一股脑涌上来。
石亮叹了口气,拍了拍方鸢的肩膀,又蹲下来看着石岐,声音放柔了些:“岐岐,跟爸说,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爸不找老师,也不找他们家长,就想知道咋回事。”
石岐抬头看了看父亲布满血丝的眼睛,又看了看母亲泛红的眼眶,喉咙里的哽咽再也忍不住。他吸了吸鼻子,把体育课上被张磊他们抢木勺、推搡、踩手背的事,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
说到木勺被扔来扔去的时候,他的声音抖得厉害,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桌腿上。
石亮听完,拳头攥得咯咯响,胸口剧烈起伏着,半天没说话。末了,他猛地站起身,一脚踹在桌腿上,桌子晃了晃,桌上的课本掉了一地。
“这帮小兔崽子!”他骂了一句,转身就要往外走。
“你干啥去!”方鸢赶紧拉住他,“大晚上的你去哪?你想干啥?”
“我去找他们!”石亮红着眼,“我儿子凭啥让人这么欺负!”
“你去了能咋样?”方鸢的声音带着哭腔,“你一个外地打工的,能跟人家城里的孩子计较?到时候惹了麻烦,连工作都保不住,咱娘仨喝西北风去?”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石亮的怒火。他僵在原地,肩膀垮了下来,脸上满是无力和憋屈。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的蝉鸣还在聒噪。
石岐看着父母的模样,心里更难受了。他爬起来,拉了拉父亲的衣角,小声说:“爸,我没事了,真的。我以后躲着他们就是了。”
方鸢抹了把眼泪,转身从药箱里翻出碘伏和纱布,蹲下来小心翼翼地给石岐消毒。碘伏碰到伤口,疼得石岐龇牙咧嘴,却硬是没吭一声。
方鸢的动作很轻,嘴里却忍不住念叨:“以后别跟人硬碰硬,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在学校少说话,多做事,听见没?”
石岐点点头,眼泪又掉了下来。
那一晚,石岐躺在床上,手紧紧攥着枕头下的木勺。窗外的月光透过破旧的窗帘,洒在他的脸上。他想起老家的老槐树,想起爷爷的笑脸,心里那个当兵的愿望,又清晰了几分——他要快点长大,要变得强大,再也不让自己和父母受委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