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清晨五点,向尚已经坐在前往平安县的早班长途客车上。
车子驶出滨海市区,逐渐进入郊野。田野、村庄从窗外掠过,向尚靠在椅背上,却毫无睡意。他的手中握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养母昨晚发来的那条简单消息:“尚,妈想你了。”
这句话让他的心揪紧。二十四年来,这对朴实的农民夫妇给了他全部的爱,尽管他们可能隐瞒了一个巨大的秘密。向尚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询问,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问。
四小时后,客车到达平安县汽车站。向尚提着简单的行李下车,深吸了一口北方乡村熟悉的空气——带着泥土和庄稼的味道,与滨海的海风味截然不同。
“尚娃子!”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向尚转头,看见父亲向建国正站在一辆破旧的三轮摩托车旁,朝他招手。父亲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脸上皱纹比上次见面时又深了一些。
“爸,不是说不用来接我吗?”向尚快步走过去。
“你妈非要我来。”向建国憨厚地笑着,接过儿子手中的行李,“路上顺利不?”
“挺顺利的。”向尚坐上三轮车的后座,“妈身体怎么样?”
“老样子,腰疼病又犯了,但听说你要回来,忙活了一早上,说要给你包你最爱吃的韭菜猪肉饺子。”
车子颠簸着驶出县城,沿着乡间小路向向家村驶去。路两旁是连绵的玉米地,正值七月,庄稼长得正旺,绿油油的一片。
“医院工作还顺心不?”向建国问,眼睛看着前方的路。
向尚犹豫了一下:“我…调科室了,下周开始去外科。”
“外科好啊,比妇科强。”向建国点点头,“你一个大男人,整天看妇女病,确实不太合适。”
向尚沉默片刻,试探性地问:“爸,我小时候…你们怎么想到要收养我的?”
三轮车微微颠簸了一下。向建国没有立即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最近在医院,看到一些事,有些感慨。”向尚找了个借口。
向建国叹了口气:“那年你妈流了第三个孩子,医生说她再也不能生了。我们俩难受了好久,后来听说县医院有个孩子没人要,就去找了院长…”
“是县医院的护士直接把孩子给你们的吗?”向尚追问。
“是个姓刘的护士,说是她亲戚的孩子,爹妈出车祸死了,没人照顾。”向建国回忆道,“她说看我们老实本分,孩子跟着我们能过上好日子。”
这和刘护士妹妹的说法有出入。向尚心中了然,那位护士对养父母撒了谎。
“那…你们见过我的出生证明吗?或者任何关于我亲生父母的东西?”
向建国摇摇头:“刘护士说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给你一个家。尚啊,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没有,就是随便问问。”向尚连忙说。
车子驶入向家村,这个只有一百多户人家的小村庄。低矮的砖房,泥泞的土路,偶尔传来的狗吠鸡鸣,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却又在今天显得有些不同。
向家的院子在村子东头,三间瓦房,一个小院。车子刚停稳,一个穿着碎花衬衫、系着围裙的妇女就从屋里跑了出来。
“尚!回来了!”李秀兰眼含泪花,上下打量着儿子,“瘦了,是不是城里吃不好?”
“妈,我挺好的。”向尚拥抱了母亲,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油烟和皂角味道。
“快进屋,饺子马上就好。”李秀兰拉着儿子的手往屋里走。
屋子里的陈设简单而整洁,墙上挂着向尚从小到大的奖状和照片。最显眼的位置,是向尚医科大学毕业时和父母的合影,三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午餐时,一家人围坐在小方桌前,热气腾腾的饺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向尚吃着母亲包的饺子,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这样的温馨场景,二十四年来无数次上演,如今却可能因为一个真相而改变。
“尚啊,这次回来能住几天?”李秀兰问。
“明天下午就得回去,周一要上班。”向尚回答。
“这么急啊…”李秀兰有些失望,“妈还想多看看你呢。”
“等忙过这阵子,我再回来看你们。”向尚承诺道。
饭后,向建国去地里干活,向尚帮母亲收拾碗筷。李秀兰一边洗碗,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村里最近发生的事:谁家儿子娶媳妇了,谁家闺女考上大学了,谁家的庄稼长得最好…
“妈,”向尚忽然打断她,“我小时候,你们有没有想过帮我找亲生父母?”
李秀兰手中的碗差点滑落。她转过身,眼神闪烁:“怎么又问这个?是不是…是不是有人找你了?”
向尚敏锐地捕捉到母亲语气中的紧张:“没有,就是好奇。我现在长大了,有时候会想,我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李秀兰擦干手,在凳子上坐下,沉默了很久。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尚,妈跟你说实话。”她终于开口,声音很低,“当年刘护士把孩子给我们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那孩子…你,穿的衣服都是好料子,不像穷人家的孩子。而且你胸口那个胎记,形状太特别了。”
“那你们为什么不去问清楚?”向尚轻声问。
“我们问过,刘护士说得含含糊糊,后来干脆搬走了。”李秀兰抹了抹眼角,“那时候,我们已经把你当亲生的了,怕问多了,万一有人来把你带走…”
她的声音哽咽了:“尚,妈知道你总有一天会问这些。妈没文化,不懂大道理,但妈知道,这二十四年来,妈对你的心是真的。”
“我知道,妈。”向尚握住母亲粗糙的手,“无论发生什么,你们永远是我爸妈。”
李秀兰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你是个好孩子,妈知道。如果你真想找亲生父母,妈不拦你。只是…只是别不要我们了。”
“不会的,妈,我保证。”向尚坚定地说。
下午,向尚陪父亲去地里看了看庄稼。玉米长得很好,绿油油的一片,在阳光下泛着油光。向建国指着自家的地说:“今年雨水好,收成应该不错。等秋收了,爸给你寄点新玉米面去。”
“爸,别太累了,您和妈年纪都大了,该歇歇了。”向尚劝道。
“庄稼人不种地干啥?”向建国笑了,“再说了,我们还能动,不能拖你后腿。”
向尚看着父亲黝黑的脸庞和粗糙的双手,心中涌起深深的感激。这对朴实的农民,用最辛勤的劳动,供他读书,培养他成才。这份恩情,他永生难忘。
傍晚时分,向尚独自走出村子,来到村后的小山坡。这里是他小时候常来的地方,站在坡顶可以看到整个村庄和远处的田野。
夕阳西下,天边泛起绚烂的晚霞。村庄里升起袅袅炊烟,偶尔传来母亲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这个平凡而宁静的北方村庄,是他成长的地方,也将永远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来自关键的消息:“向尚,希望你在家乡过得愉快。如果有任何需要,随时联系我。关键。”
向尚盯着这条消息,没有回复。他需要时间思考,如何在这两个世界之间找到平衡。
“尚娃子!”远处传来父亲的呼喊,“回家吃饭了!”
“来了!”向尚回应道,收起手机,朝家的方向走去。
晚饭后,一家人坐在院子里乘凉。北方的夏夜凉爽宜人,满天繁星闪烁。李秀兰摇着蒲扇,讲起向尚小时候的趣事。
“你小时候可皮了,三岁那年掉进村口的水塘里,你爸跳下去把你捞上来,吓得我三天没睡好觉。”
“七岁上学第一天,把同桌小姑娘的辫子剪了,被老师罚站了一下午。”
“十五岁那年发高烧,你爸背着你走了十里夜路去县城医院…”
这些记忆,向尚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但此刻听来,每一个细节都那么珍贵。这就是他的童年,他的家庭,他的根。
夜深了,向尚躺在自己小时候睡过的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熟悉的水渍痕迹。这个房间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承载着回忆:墙上贴着的已经褪色的球星海报,书架上翻旧了的课本,窗台上养着的一盆绿萝…
他知道,无论真相如何,这个北方村庄,这个朴实的家,永远是他不可割舍的一部分。而那个远在滨海、刚刚出现的亲生父亲,也将成为他生命中的新篇章。
第二天离别时,李秀兰红着眼眶往向尚包里塞了一大包自家种的核桃和晒干的红枣:“城里买的没这个味道,带着。”
向建国则默默地把一卷用报纸包着的钱塞进儿子口袋:“爸没本事,就这点心意,别嫌少。”
“爸,我有工资,您留着自己用。”向尚想推辞。
“拿着!”向建国坚持,“你在城里花销大,别苦着自己。”
向尚最终收下了,他知道这是父母表达爱的方式。上车前,他拥抱了父母:“我会经常回来的,你们多保重。”
长途客车缓缓驶出平安县,向尚望着后视镜中父母越来越小的身影,直到他们消失在视野中。他闭上眼睛,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他不会放弃任何一边。养父母的恩情要报答,亲生父亲的亲情也要面对。这或许很难,但他愿意尝试。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周明宇:“哥们,周末过得怎样?明天外科见!对了,听说关董事长对外科特别关照,你面子真大啊。”
向尚苦笑着摇摇头。明天开始,他将以新的身份出现在医院——不仅是外科的新医生,还是医院董事长的儿子。
这个秘密,他能保守多久?而当他不得不面对时,又该如何解释这一切?
客车在公路上平稳行驶,窗外的风景从田野逐渐变为城镇。向尚知道,他正从过去的安稳驶向未知的未来。无论前方等待的是什么,他都必须勇敢面对。
因为,这就是人生。充满了意外、挑战和选择,但正是这些构成了生命的全部意义。
而对于向尚来说,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