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男声不高,甚至有些懒散,却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扼住了整个储秀宫的咽喉。
声音的源头,是皇后身后那道明黄色的纱幔。
纱幔上绣着五爪金龙,在殿内烛火的映照下,龙鳞仿佛在缓缓流动,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那声音,便是从这流动的威严之后传来的,轻飘飘的,却比皇后盛怒之下的雷霆万钧还要重上千百倍。
“喜庆”。
一个词,两个字,砸在死寂的空气里,没有激起回音,却让所有人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皇后的怒斥被硬生生卡在嗓子里,那张因暴怒而涨红的脸,此刻血色飞速褪去,转为一种更加难看的青白。
德妃那已经弯成月牙的凤眼,也在一瞬间恢复了平日的娴静,只是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了她方才的情绪。
满殿的贵女们,无论是惊恐的、鄙夷的、还是幸灾乐祸的,此刻都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个个垂下头,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大邺王朝的天,就在那道纱幔之后。他的一句话,可以决定在场任何一个人的荣辱生死。
而沈玉薇,这场惊天风暴的中心,却像是完全没有听见那句话,又或者说,那句话于她而言,与殿外的一声鸟鸣并无分别。
她的表演还在继续。
“叮叮——当!”
乌木筷子在最后一只最小的白瓷碗上,敲出了一个清脆而上扬的尾音,像是在这喜庆的乐章末尾,画上了一个圆满而俏皮的句号。
她心满意足地将两根乌木筷子轻轻放在托盘上,动作轻缓,没有发出半点多余的声响。
然后,她站起身,纤长的手指拂过裙摆,掸去那上面根本就不存在的灰尘。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奇异的、旁若无人的从容。
最后,她对着高台的方向,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万福礼,腰身弯成一道优美的弧线。
“臣女,献丑了。”
她的声音清亮,神情坦然,那两道被她自己画得又浓又黑的“福气冲天眉”下,一双杏眼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那副模样,不像是刚刚用一套饭碗激情演奏完《迎财神》的疯子,倒像是刚刚完成了一场多么高雅艺术表演的大家闺秀,正谦逊地等待着师长的评判。
这份坦然,这份无辜,落在皇后眼里,便成了最极致的、最恶毒的挑衅。
皇后的脸彻底沉了下来,那颜色比殿外日影下的青石板还要难看。
她死死盯着沈玉薇,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攥着凤椅扶手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紫檀木里。
若非那道纱幔的存在,她恐怕会立刻下令将这个胆敢戏弄皇家的女子拖出去杖毙。
在她看来,沈玉薇的每一个举动,从那幅荒唐的“饿虎扑食图”,到这曲粗鄙不堪的市井小调,都是对她威严、对皇家体面、对整个选秀制度的公然践踏!
沈家是怎么教出这种女儿的?沈国公的忠勇之名,沈家世代积累的清贵门风,今日算是被这个逆女丢在地上,踩进了泥里!
不远处的苏清柔,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唇角不易察觉地勾起了一抹冷峭的弧度。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眸中那混合着鄙夷与快意的光芒。
疯了,沈玉薇是真的疯了。
她本以为沈玉薇只是想用一些出格的举动来博取关注,或是自暴自弃,却万万没想到,她竟敢疯到这个地步。
在储秀宫,在皇后与众诰命夫人面前,在……皇上可能也在的场合,敲响了《迎财神》。
这已经不是出丑,这是在寻死。
就算皇上因为一时新奇,随口说了一句“喜庆”,又能如何?这等上不得台面的粗鄙行径,已经彻底断了她入宫的路。
一个在选秀大典上敲碗的女子,注定会成为整个京城未来十年最大的笑柄。
从此以后,她苏清柔是引蝶而舞、祥瑞加身的仙子,而沈玉薇,只是个蹲在地上敲碗、供人取笑的疯癫小丑。
这盘棋,沈玉薇已经是个废子了。
苏清柔心中涌起一阵扭曲的快意,仿佛已经看到沈玉薇被逐出宫后,被沈家视为耻辱,被京城所有名门唾弃的凄惨下场。
死寂之中,最先打破这凝固气氛的,还是德妃。
她先是极力忍耐,用一方绣着兰草的团扇掩着口鼻,可那双早已笑得水光潋滟的凤眼,早已出卖了她。
终于,她再也忍不住,一声压抑不住的轻笑从扇子后面漏了出来。
这一声笑仿佛是一个开关,随即像是开了闸的洪水,化作了止不住的、畅快淋漓的笑声。
“噗嗤……咯咯咯……哎呀,臣妾失仪,臣妾失仪了。”
德妃笑得花枝乱颤,身子前仰后合,好不容易才扶着桌案喘匀了气。
她放下团扇,露出那张明艳动人的脸庞,一双美目亮晶晶地看着面沉如水的皇后,话却是对着那道明黄纱幔的方向说的。
“皇上,您可别说,臣妾在这宫里活了这么多年,什么雅乐仙曲没听过?可还真是头一回……头一回见着用饭碗敲曲儿的。”
她的声音里还带着未尽的笑意,每一个字都像是沾了蜜糖,甜而不腻。
“虽说……虽说这曲子是俗了些,可这份巧思,这份胆量,实在是……别具一格。”
她轻飘飘地用了“别具一格”四个字。
这四个字,精妙绝伦。
它既没有肯定沈玉薇的行为是对的,也没有否定,只是将这种“疯癫”从“粗鄙不堪”的泥潭里捞了出来,贴上了一个“新奇有趣”的标签。
这就像一阵春风,巧妙地吹散了殿内那股肃杀的寒意,也给了纱幔后的人一个绝佳的台阶。
纱幔后的人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细细品味这四个字。
殿内的空气,仿佛又一次凝固了。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半晌,那道慵懒的男声才再次响起,这一次,声线里带上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嗯,是挺别具一格的。”
皇帝金口玉言,再次定调。
皇后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那是一种怒火被强行压制后,混杂着不甘、屈辱与忌惮的复杂神情。
她心中的万丈怒火,此刻也只能硬生生憋回去,堵在胸口,烧得五脏六腑都疼。
她深吸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对身边的掌事女官道:“时辰不早了,宣布结果吧。”
那声音,像是两块冰冷的玉石在互相摩擦。
女官如蒙大赦,连忙躬身上前,从袖中取出名册,清了清那早已干涩的嗓子,尖着嗓子开始唱名宣布这一轮才艺比试的等次。
“苏氏清柔,琴艺卓绝,引蝶为伴,天降祥瑞,记为……上上等!”
苏清柔盈盈起身,款款谢恩。
她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心中却并没有预想中的狂喜。
她的胜利,本该是万众瞩目,光芒万丈,可现在,却像是一出精彩大戏前的乏味暖场,所有人的心神,似乎都还停留在方才那场荒诞的敲碗表演上。
女官顿了顿,目光复杂地扫了一眼沈玉薇的方向,继续念道:“沈氏玉薇……”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其表演形式过于新颖,曲目内容与大典氛围不符,然巧思可嘉,圣心……嗯,评为……中下等。”
女官在说到“圣心”二字时,声音明显虚了一下,含混地带了过去,直接给出了这个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评级。
中下等?
这个结果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在众人想来,沈玉薇这番惊天动地的操作,怎么也该是个末等,然后被皇后寻个由头,直接逐出宫去。
可“中下”这个评级,就显得十分微妙了。
它既不算好,也绝对算不上最差,刚好卡在一个不高不低,却又无比尴尬的位置。
它像是在说:你的行为很离谱,但我们决定假装看不懂,并且觉得有点意思。
这其中,德妃那句“别具一格”和皇上那句“嗯”,究竟占了多大的分量,明眼人心里都一清二楚。
苏清柔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中下等?怎么会是中下等?这和她预想的剧本完全不一样!她不该是个末等吗?她不该被当成疯子一样赶出去吗?为什么?
沈玉薇听完自己的等次,脸上没有半分沮丧,反而又是标准无比地一福,声音清脆。
“臣女,谢娘娘恩典。”
那语气轻快得,仿佛自己真的得了天大的恩典,又像是刚刚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透着一股如释重负的欢欣。
她转身,在无数道复杂的、探究的、嫉恨的、不解的目光中,施施然走回自己的位置。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苏清柔投来的那道视线,像淬了冰的钢针,充满了嫉恨与困惑。但她毫不在意。
她安然坐回原位,低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心中一片澄明。
女红,末等。
才艺,中下等。
这个成绩,简直完美。
既成功地在皇后和所有后宫高位者心中,塑造了自己“疯癫无状、难登大雅之堂”的形象,又因为皇帝那两句意味不明的点评,让自己多了一层“圣心难测”的保护色,不至于被愤怒的皇后立刻当成眼中钉给处理掉。
很好,离最终目标——成功落选——又近了一大步。
沈玉薇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微微翘起,漾开一个极浅的、带着一丝狡黠的弧度。
这盘棋,她走得很好。只是,皇帝李澈……这个前世她从未真正看懂过的男人,他的反应,为这盘棋增添了一丝意料之外的变数。
不过,这样才更有趣,不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