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八年四月初十,清晨。
紫宸殿外的汉白玉阶上,百官列队等候,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官员们三三两两聚着,低声交谈,目光时不时瞟向队列前方的几位重臣。
蔡京站在文官队列第二位,仅次于章惇。他手里捧着厚厚一摞账册,用黄绫包裹得严严实实。晨露打湿了他的官袍下摆,但他浑然不觉,只是闭着眼,嘴唇微动,像是在默诵什么。
斜后方,曹诵的脸色更难看。他手里也有一本册子,但薄得多,封面上“禁军员额稽核录”几个字,墨迹似乎还没干透。
程颐站在旧党队列中,神色复杂。他昨夜几乎未眠,脑中反复回响着章惇转达的那句话:“陛下说,只要实事求是,既往可咎。”
“时辰到——”司礼太监拖长声音。
宫门缓缓开启。
百官整肃衣冠,鱼贯而入。
赵明今日到得很早。
他端坐御座,看着臣子们行礼、列班。晨光从殿门斜射进来,在御阶前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尘埃在光中飞舞。
“开始吧。”赵明开口,声音平静,“蔡尚书,曹枢密,三日已到。朕要的答案,可准备好了?”
满殿目光齐刷刷投向两人。
蔡京深吸一口气,出列跪倒:“臣蔡京,已查明陛下所询三事,具本陈奏。”
他从袖中取出奏本,双手高举。梁从政上前接过,呈到御案上。
赵明翻开奏本。第一页是摘要,密密麻麻写满小字。他没有细看,直接问:“先说第一问,地方收税标准,是否统一?”
蔡京伏地:“回陛下,经查,天下三百余州、一千余县,收税标准……确不统一。”
殿中响起轻微的骚动。承认了!蔡京竟然承认了!
“原因?”赵明问。
“其一,各地田亩肥瘠不同,产量悬殊,若按同一标准,贫瘠之地百姓不堪重负。”蔡京声音平稳,显然早有准备,“其二,太祖立国时,对江南、蜀中等新附之地实行优惠税赋,沿袭至今。其三……地方官吏为求政绩,或为谋私,时有擅自加征。”
最后一句,他说得很轻,但殿中每个人都听清了。
“加征多少?”赵明追问。
“臣核查元祐七年账册,各地加征数额,约占正税的一成至三成不等。”蔡京顿了顿,“加征所得,部分用于地方公务,部分……中饱私囊。”
“涉及多少人?”
蔡京沉默片刻:“州县级官员,约……三百余人。”
殿中哗然。
三百多人!几乎是全国州县长官的三分之一!
赵明面不改色:“第二问,州府上报数目,如何核验?”
“户部原有‘磨勘’制度,每年派员至各州抽查。”蔡京声音更低,“然近年来,磨勘多流于形式。原因有三:一、人手不足;二、地方勾结,蒙蔽核查;三、……户部官吏收受贿赂,敷衍了事。”
这下连旧党官员都坐不住了。这是把户部自己的烂底也掀开了!
“第三问,运输损耗?”
“税粮自地方运至京师,沿途损耗约一成半。其中,正常损耗(鼠吃、霉变、路途洒漏)约占半成;剩余一成,为押运官吏克扣、盗卖所致。”蔡京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臣已查明元祐七年相关责任人四十七名,名单附于奏本之后。”
赵明翻到最后一页,果然有一长串名字,后面还标注了官职、贪墨数额、证据所在。
他合上奏本,看向蔡京。
这个历史上著名的奸臣,此刻跪在殿中,额头抵地,官袍后背已被汗水浸透一片。
“蔡尚书,”赵明缓缓开口,“你这奏本,是实情吗?”
“句句属实。”蔡京声音发颤,“臣愿以性命担保。”
“那你可知,照实奏报的后果?”
“臣知。”蔡京深吸一口气,“轻则罢官,重则……问斩。但臣更知,欺君之罪,祸及九族。”
殿中一片死寂。
谁都没想到,蔡京会选择这条路——自揭其短,自断后路。
赵明沉默良久,忽然问:“这些贪墨的钱粮,现在何处?”
“部分已被挥霍,部分藏于各处。”蔡京答道,“臣已命人封存相关仓库、宅邸,待陛下发落。”
“你能追回多少?”
“约……六成。”
赵明点点头,看向章惇:“章相公,你怎么看?”
章惇出列:“蔡尚书虽失察于前,但能彻查于后,如实陈奏。臣以为……可酌情从轻发落。”
这是他们昨夜商量好的戏码。
但旧党那边立刻有人跳出来:“陛下!蔡京身为户部尚书,纵容贪腐至此,岂能轻饶?按律当斩!”
是御史中丞李常。
赵明看向他:“李御史觉得该如何处置?”
“蔡京及涉事官员,皆应严惩!以儆效尤!”李常义正辞严。
“那追回的六成钱粮呢?”赵明问,“斩了蔡京,谁来追剩下的四成?李御史你吗?”
李常语塞。
“还有,”赵明继续道,“蔡京今日若不说实话,朕可能永远不知道这些烂账。他说了,却要被斩。那以后,谁还敢对朕说实话?”
李常张了张嘴,答不上来。
“蔡京听旨。”赵明重新看向殿下。
蔡京浑身一颤。
“户部尚书蔡京,失察贪腐,本应重处。”赵明声音传遍大殿,“然其能幡然悔悟,彻查实情,追缴赃款,功过相抵。着降为户部左侍郎,暂代尚书事,戴罪立功。限三月内,追回全部贪墨,整顿户部积弊。若再有失,两罪并罚。”
蔡京愣住了。
降半级,代尚书事——这几乎是轻轻放下。而且,还给了继续掌权的机会!
“臣……谢陛下隆恩!”他重重叩首,额头触地有声。
赵明摆摆手,目光转向曹诵:“曹枢密,该你了。”
曹诵腿一软,几乎站不稳。他捧着那本薄册子,踉跄出列,跪倒在地。
“臣……臣已查明禁军员额……”他声音发干,“实际在册五十八万三千人,缺额一万七千。空饷去向……去向……”
他卡住了。
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他身上。
“说下去。”赵明语气平淡。
曹诵咬咬牙:“空饷……多为各级将领分润,用于……用于补贴军饷不足、抚恤伤残、以及……以及人情往来。”
这话说得委婉,但谁都听得懂——就是贪污,只是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名单呢?”赵明问。
曹诵抖着手翻开册子:“涉及将领……一百二十八人。其中,都指挥使级三人,都虞候级九人,指挥使级……”
“够了。”赵明打断他,“朕只问一句:这些钱,能追回多少?”
曹诵脸色惨白:“恐……恐难追回。多数已……已花用。”
“花在何处?”
“宴饮、馈赠、置产……”曹诵声音越来越低。
赵明笑了,笑声很冷:“所以,蔡京那边,贪的是税粮税银,还能追回六成。你这边,贪的是军饷,却一分都追不回来?”
曹诵伏地不敢言。
“曹诵,”赵明站起身,走下御阶,“你告诉朕,若现在边关告急,这一万七千个不存在的士兵,能不能上阵杀敌?”
“臣……臣有罪。”
“你当然有罪。”赵明停在他面前,“但你的罪,不只是贪墨,是渎职,是纵容,是把大宋的军队,变成了一个分赃的贼窝!”
这话太重了。
武将队列中,几个老将脸色铁青,手按剑柄。
章惇见状,急忙出列:“陛下息怒!空饷之事积弊已久,非曹枢密一人之过。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整顿军纪,充实员额……”
“章相公说得对。”赵明转身走回御座,“所以,曹诵,朕给你一个机会。”
曹诵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希望。
“禁军都指挥使王恩。”赵明看向武将队列。
一名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的老将出列:“臣在!”
“即日起,你暂代枢密使职,协助曹诵——不,是接管枢密院,彻查空饷。”赵明一字一句,“给你一个月时间,做三件事。”
“第一,核实所有禁军、厢军真实员额,重新造册。”
“第二,追缴贪墨,追不回钱的,用家产抵,家产不够的,用军功抵。”
“第三,”赵明顿了顿,“制定新军饷制度,从今往后,每一文军饷,必须发到士兵手里。谁敢克扣,斩立决。”
王恩单膝跪地:“臣遵旨!”
曹诵瘫软在地。暂代?协助?这分明是……夺权!
“曹诵,”赵明看向他,“你配合王恩查案。若表现得好,朕或许会从轻发落。若阳奉阴违——”
他没说完,但意思明了。
处置完毕,赵明重新坐定,看向满朝文武。
“今日之事,你们都看到了。”他缓缓开口,“蔡京说了实话,朕给了他机会。曹诵也说了实话,但说得不够彻底,所以朕要派人监督。”
“朕要的,不是杀多少人,不是罢多少官。”赵明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朕要的,是从今往后,大宋的官员,敢对朕说实话;大宋的军队,能真正保家卫国。”
殿中一片寂静。
“退朝前,朕宣布一件事。”赵明从御案上拿起另一本册子,“从明日开始,成立‘审计司’,直属朕管辖。职责是稽查六部、地方账目,每季出具审计报告。”
他把册子递给梁从政:“章程已经拟好,退朝后发到各部。”
审计司!
又一个新衙门!而且直属于皇帝!
这意味着,从今往后,所有人的账本,都可能被翻开细查。
百官面面相觑,不少人额角冒汗。
“好了,退朝吧。”赵明起身。
“陛下万岁——”百官躬身行礼,声音参差不齐。
退朝后,赵明没有回福宁殿,而是去了文德殿偏殿。
章惇、王恩,还有新“降职”的蔡京,已在此等候。
“都坐。”赵明示意,“说说吧,接下来怎么做。”
蔡京最先开口:“陛下,追缴贪墨之事,臣已拟定方案。按官职高低、贪墨数额,分三等处理……”
他详细汇报,条理清晰。显然这三天,他确实下了功夫。
赵明边听边点头,末了说:“可以。但记住一点:追缴不是目的,目的是建立新规矩。告诉那些官员,现在退赃,既往不咎。但若再犯,数罪并罚。”
“臣明白。”蔡京躬身。
王恩接着说:“军方那边,情况复杂。空饷牵扯的将领太多,若一概严惩,恐引兵变。”
“所以朕让你来办。”赵明看着他,“你久在军中,知道哪些人可留,哪些人该杀。朕给你生杀大权,但有一条底线——不能乱。”
王恩重重点头:“谢陛下信任!”
“章相公,”赵明转向章惇,“审计司的人选,你可有推荐?”
章惇沉吟:“需精通账目、不畏权贵、且与各方无太深瓜葛之人。臣以为,现任度支郎中沈括,可担此任。”
沈括!那个写《梦溪笔谈》的科学家!
赵明眼睛一亮:“好!就他。你亲自去请,就说朕需要他帮忙,把大宋的账算清楚。”
“臣遵旨。”
三人领命离去后,赵明独自坐在殿中,长舒一口气。
第一步,算是迈出去了。
虽然只是查账、追赃、换人,但这些动作释放的信号很明确:皇帝要动真格的了。
接下来,反弹会来。来自旧党,来自军方,甚至可能来自……宗室。
但他必须继续。
“官家,”梁从政悄声进来,“程颐程大人在外求见。”
赵明挑眉:“让他进来。”
程颐走进来时,神色比前几日平和许多。他行礼后,直接道:“陛下今日处置,老朽……佩服。”
“哦?程先生不觉得朕太仁慈了?”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程颐说,“陛下给蔡京机会,给曹诵活路,这是仁。立审计司,设新规矩,这是威。恩威并施,方是治国之道。”
赵明笑了:“程先生今日是来夸朕的?”
“老朽是来……投诚的。”程颐缓缓跪倒。
赵明一怔。
“旧党之中,仍有不少正直之士,只是囿于党争,不敢发声。”程颐抬起头,“若陛下允许,老朽愿出面联络,劝他们……为国效力,而非为党争效力。”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
赵明站起身,亲自扶起他:“程先生若能如此,是朕之幸,也是大宋之幸。”
“但老朽有个请求。”
“说。”
“请陛下承诺,新政推行,不因党争而废人。”程颐看着他,“元祐年间,新党官员多有才干者,只因政见不同而被贬黜。望陛下能……唯才是举。”
赵明沉默片刻,郑重道:“朕答应你。”
程颐眼中泛起泪光,深深一躬:“老朽代天下士子,谢陛下。”
程颐离开后,赵明走到窗前。
阳光正好,宫墙上的琉璃瓦反射着金光。远处,几只鸽子飞过天空。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
但梁从政的下一句话,让他心头一紧。
“官家,皇城司密报。”老太监压低声音,“端王府这几日,访客不绝。其中……有曹诵之子,还有几位被蔡京列入名单的地方官员。”
端王,赵佶。
这个未来将断送北宋江山的艺术家皇帝,现在还是个十六岁的闲散王爷。
但他已经开始活动了。
赵明眯起眼。
历史的惯性,果然不会轻易改变。那些失势的官员,那些被触动利益的将领,正在寻找新的靠山。
而年轻、无权但身份尊贵的端王,成了最合适的人选。
“继续盯着。”赵明说,“另外,传朕口谕:端王书法精妙,朕心甚悦。赐徽州贡墨十锭、宣纸百刀,令其专心临摹《兰亭序》,三月后朕要查验。”
梁从政一愣:“官家这是……”
“给他找点事做。”赵明淡淡道,“免得闲着,胡思乱想。”
老太监恍然大悟,躬身退下。
殿中又只剩赵明一人。
他走到案前,摊开一张白纸,拿起炭笔。
最上面,写下四个字:改革清单。
下面分列:
一、财政整顿(进行中)
二、军制改革(已启动)
三、吏治革新(待开展)
四、民生改善(需规划)
五、科技兴国(要布局)
……
路还很长。
但至少,第一步,已经踏踏实实地迈出去了。
窗外,春风拂过,带来远处玉兰的香气。
春天,真的是个充满希望的季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