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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四月三十,洛阳,汝南郡王府。

酉时刚过,王府门前车马如流。来的不是达官显贵,而是清一色的赵家人——郡王、国公、侯爵,按辈分都是赵明的叔祖、伯父、堂兄。

没有仪仗,没有喧哗,马车都卸了标识,从侧门悄然而入。

王府后院,一座不起眼的偏厅里,坐了二十三人。灯点得不多,光影摇曳,映得每个人脸色明暗不定。

主位上,赵仲爰一身常服,手里捻着佛珠,眼睛半闭半睁。

“人都齐了?”他缓缓开口。

下首一位五十来岁的郡王接话:“齐了。开封的允让、允升,应天府的宗晟、宗晖,大名府的仲损、仲御……能来的都来了。”

赵仲爰睁开眼,扫视一圈。

在座这些,都是太宗一脉的子孙。论血缘,他们比当今皇帝(太祖一脉)更近,但皇位传承,从来不论这个。

“今日请诸位来,不为别的。”赵仲爰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就为一件事——咱们这位官家,要断咱们的活路了。”

厅内一阵骚动。

“仲爰兄言重了吧?”开封来的赵允让皱眉,“陛下不过是查查账,整顿吏治……”

“查账?”赵仲爰冷笑,“允让,你户部那些生意,经得起查吗?”

赵允让脸色一白,不说话了。他名下有十三间绸缎庄、八处粮行,走的都是户部的路子。

“还有你,宗晟。”赵仲爰看向应天府那位,“你盐场的‘损耗’,报了多少?三成?五成?真查起来,够砍几次头?”

赵宗晟额角冒汗。

赵仲爰站起身,走到厅中央:“咱们这些人,为什么做生意?是贪那点钱吗?太祖定下的规矩,宗室俸禄,只够糊口!不自己找路子,一大家子人,怎么养活?儿孙怎么娶亲?门面怎么维持?”

这话戳中了所有人的痛处。

大宋对宗室,表面优待,实则限制。俸禄按品级发,听起来不少,但宗室不能科举、不能领实职、不能经商——至少明面上不能。一代代繁衍下来,子孙众多,那点俸禄根本不够分。

于是,暗地里的生意就成了生存之道。

“现在,皇帝要查账。”赵仲爰环视众人,“沈括那审计司,已经查到漕粮了。下一步,就是盐、茶、矿、田……咱们这些年做的事,哪件经得起细查?”

“那……那怎么办?”有人颤声问。

赵仲爰走回座位,缓缓坐下:“两条路。第一,认栽,把家产吐出来,等着流放抄家。”厅内一片死寂。

“第二,”他顿了顿,“让皇帝知道,有些事……不能查。”

“怎么个‘不能查’法?”赵允让问。

赵仲爰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身旁的吕先生:“念。”

吕先生展开信,清了清嗓子:“元祐八年四月二十八,荆湖路转运副使奏:今春漕运,因河道淤塞、漕船老旧,恐难如期抵京。预计延误半月,损耗粮五万石……”

他念完,厅内众人面面相觑。

“这是……”赵允让迟疑。

“这是下个月要发生的事。”赵仲爰淡淡道,“荆湖路的转运使、漕运提举,都是我的人。只要我一句话,三十万石漕粮,就能‘延误’在河道上。”

他顿了顿:“开封城里,百万人张嘴吃饭。漕粮晚到半个月,粮价会涨多少?百姓会闹成什么样?朝廷……还稳得住吗?”

厅内响起倒吸冷气的声音。

这是要拿漕运作筹码,逼皇帝让步!

“可……可这是欺君之罪啊!”一位老郡王颤声道。

“欺君?”赵仲爰笑了,“咱们这些年做的事,哪件不是欺君?区别只在于,以前是偷偷欺,现在是明着欺。”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一幅地图前:“诸位,咱们不是要造反,是要自保。皇帝要查账,可以。但查出来的东西,怎么处置,得商量。”

他转过身,眼神锐利:“我的条件很简单:第一,宗室生意,既往不咎。第二,以后宗室经商,合法化,朝廷不得干涉。第三,漕粮损耗定额,提高到两成——这两成,是我们的。”

厅内鸦雀无声。

这哪里是商量,分明是逼宫。

“诸位想想,”赵仲爰语气放缓,“这些年,咱们的生意养活了宗室上下多少人?若非如此,多少赵家子孙要饿死?咱们是在替朝廷养宗室,是在替赵家守基业!”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

在座不少人动摇了。是啊,他们贪墨、走私、占田,不都是为了家族吗?

“仲爰兄,”赵允让缓缓开口,“若皇帝……不答应呢?”

赵仲爰笑了,笑容冰冷:“那就让漕粮‘延误’得更久一些。再不行,陕西的盐、蜀中的茶、江南的丝……都可以‘出点问题’。到时候,朝廷乱了,百姓慌了,看皇帝还能不能坐稳龙椅。”

他走回主位,端起茶盏:“诸位,表个态吧。愿意跟我一起的,留下。不愿意的,现在可以走——不过,出了这个门,咱们就不是一家人了。”

这话已是赤裸裸的威胁。

厅内沉默良久。

终于,第一个人站起身,走到赵仲爰面前,躬身:“愿听王爷差遣。”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最后,二十三人全部留下了。

赵仲爰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好,那咱们就……同舟共济。”

同一时间,开封,福宁殿。

赵明面前摆着两份密报。

一份是皇城司的:“四月三十,洛阳汝南郡王府夜宴,与会宗室二十三人,密谈两时辰。”

另一份,是沈括加急送来的:“查漕运历年账目,发现荆湖路转运使司、漕运提举司官员,多与洛阳宗室有姻亲、故旧关系。疑漕粮‘损耗’案,系系统性贪腐。”

赵明合上密报,闭目沉思。

梁从政小心翼翼地问:“官家,要不要……先发制人?”

“怎么制?”赵明睁开眼,“抓赵仲爰?证据呢?就凭他请人吃了顿饭?”

“那……”

“等。”赵明说,“他们在等朕的反应,朕也在等他们的动作。”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荆湖路的位置:“漕粮……他们最可能动的,就是漕粮。”

“官家为何如此确定?”

“因为这是他们的命脉。”赵明说,“宗室的生意,多依赖漕运。盐、茶、粮、帛,都要走水路。控制了漕运,就控制了南北货流。”

他转身:“传旨:令荆湖路转运使、漕运提举,五月初十前,将今春漕运筹备详情,快马报京。逾期不报,革职查办。”

“另外,”赵明想了想,“让章惇来一趟。”

章惇来得很快,听完情况,眉头紧锁:“陛下,若宗室真敢延误漕粮,事态恐难控制。开封粮仓存粮,只够支撑一月。漕粮晚到十日,粮价必涨;晚到半月,恐生民变。”

“朕知道。”赵明点头,“所以,得做两手准备。”

“陛下的意思是……”

“第一,令河北、京东两路,紧急调粮十万石,沿汴河运抵开封,作为备用。”赵明说,“第二,你亲自去一趟洛阳。”

章惇一怔:“臣去洛阳?”

“对。”赵明看着他,“你是宰相,代表朝廷。你去见赵仲爰,传朕的话。”

“什么话?”

赵明走到案前,提笔写下八个字:

悬崖勒马,犹未为晚

他放下笔:“告诉他,朕知道他想干什么。也告诉他,真闹到那一步,朕不介意……清理门户。”

章惇心中一凛。

清理门户——这话太重了。

“臣……臣明白了。”

五月初三,章惇轻车简从,抵达洛阳。

他没有去府衙,直接到了汝南郡王府。

赵仲爰似乎早有预料,在花厅接待了他。茶是好茶,点心是精点,气氛却冷得像冰。

“章相公远道而来,有何指教?”赵仲爰捻着佛珠,神色淡然。

章惇开门见山:“本官奉陛下之命,来问王爷一句话:悬崖勒马,犹未为晚。王爷可明白?”

赵仲爰笑了:“老夫一生信佛,从不涉险,何来‘悬崖’之说?”

“王爷,”章惇盯着他,“荆湖路的漕运官员,是您的人吧?”

“朝廷命官,自然是朝廷的人。”

“那为何他们只听王爷的话,不听朝廷的话?”

赵仲爰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章相公这话,老夫听不懂。”

章惇从袖中取出一份名单,放在桌上:“这上面二十三人,都是王爷的‘自己人’。他们名下,有粮行十七间、盐场八处、茶庄十二家、田庄三十万亩。这些产业,是怎么来的,王爷清楚,本官也清楚。”

赵仲爰脸色微变。

“王爷,”章惇语气转冷,“陛下让我带句话:宗室是赵家的宗室,江山是赵家的江山。自家人打自家人,最后便宜的,是谁?”

他站起身:“辽国在幽云十六州屯兵十万,西夏在横山虎视眈眈。大宋若乱,他们第一个拍手称快。”

赵仲爰手中佛珠停住了。

“王爷要做生意,可以。”章惇继续说,“陛下说了,宗室生计艰难,朝廷可以重新议定宗室俸禄,可以允许宗室合法经营。但——”

他俯身,压低声音:“但前提是,把吃进去的吐出来,把规矩立起来。否则,陛下不介意用血,洗一洗赵家的门庭。”

这话杀气腾腾。

赵仲爰手中的佛珠,啪一声,断了线,珠子滚落一地。

厅内死寂。

良久,赵仲爰缓缓开口:“陛下……真这么说?”

“字字属实。”章惇直起身,“王爷,您是聪明人。闹漕运、乱粮价,伤的是国本,毁的是赵家的江山。真到那一步,陛下会如何做?史书会怎么写?后世子孙会怎么评说?”

他顿了顿:“您今年六十七,儿孙满堂。真想让他们背上‘祸国宗室’的骂名,遗臭万年吗?”

赵仲爰闭上眼睛,手微微颤抖。

章惇知道,话已到位。他拱手:“本官言尽于此,王爷三思。明日午时前,请给朝廷一个答复。”

说完,转身离去。

他走后,赵仲爰在厅中坐了整整一个时辰。

吕先生悄悄进来,见他面色灰败,小心翼翼地问:“王爷,漕运那边……还按原计划吗?”

赵仲爰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

“传令……”他声音嘶哑,“漕运……如期。”

吕先生一愣:“王爷?”

“告诉所有人,”赵仲爰站起身,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把该吐的吐出来,该补的补上。从今往后……规规矩矩做生意。”

“可……可其他家那边……”

“我去说。”赵仲爰摆摆手,“告诉他们,皇帝……给咱们留了活路。再闹下去,就是死路了。”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园林。

月光如水,花影婆娑。

这富贵荣华,他守了一辈子。到头来才发现,有些东西,比富贵更重要。

比如,家族的清誉。

比如,子孙的平安。

五月初五,端阳节。

开封城里粽叶飘香,龙舟竞渡,一片祥和。

福宁殿里,赵明收到了三份奏报:

第一份,荆湖路转运使急报:今春漕运三十万石,已全部装船,预计五月二十抵京。

第二份,章惇密报:赵仲爰已服软,正联络各家宗室,准备退还贪墨,接受朝廷监管。

第三份,皇城司密报:端王赵佶,近日频繁与几位被查官员家属接触,似有所图。

赵明放下奏报,走到殿外。

远处,汴河上龙舟如箭,鼓声震天。百姓欢呼雀跃,庆祝佳节。

他忽然想起一句话:江山就是人民,人民就是江山。

宗室、勋贵、官员……这些人都重要,但最重要的,是这些在河边欢呼的百姓。

他们吃饱饭,天下就太平。

他们饿肚子,江山就动摇。

“传旨,”赵明转身,“端阳佳节,赐宗室诸王金帛、角黍。另,洛阳汝南郡王年高德劭,加食邑三百户。”

梁从政一愣:“官家,这……”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赵明淡淡道,“告诉宗室,听话,有赏。不听话……”

他没说下去,但梁从政懂了。

“还有,”赵明想了想,“让端王进宫,陪朕看龙舟。”

“现在?”

“现在。”

半个时辰后,赵佶匆匆进宫。

他今年十六岁,生得面如冠玉,气质儒雅,一身月白长衫,腰间系着端午的五彩丝绦。

“臣弟参见陛下。”他行礼时,姿态优雅,无可挑剔。

赵明打量着他。

这就是未来的宋徽宗,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艺术家皇帝。书法、绘画、诗词、音律,无一不精。唯独,不会当皇帝。

“平身。”赵明示意他坐在旁边,“今日端阳,陪朕看看龙舟。”

“臣弟荣幸。”

两人坐在高台上,看着汴河上热闹的景象。

许久,赵明忽然开口:“听说,你这几日,见了些人?”

赵佶手一抖,杯中酒洒出几滴。

“是……是一些故旧。”他强作镇定,“端阳佳节,互赠节礼。”

“哦?”赵明似笑非笑,“曹诵的儿子,也是你的故旧?”

赵佶脸色煞白。

“还有被蔡京查办的那些官员家属,”赵明继续道,“都成了你的‘故旧’?”

赵佶扑通跪倒:“陛下明鉴!臣弟只是……只是怜他们家境困难,略施援手……”

“是吗?”赵明看着他,“那朕也怜你一片善心。这样吧,从明日起,你去宗正寺当差,专门负责抚恤宗室、官员中的困难之家。如何?”

赵佶愣住了。

宗正寺,管宗室事务的衙门。去那里,等于被圈在宗室圈子里,再也接触不到朝政。

“臣弟……臣弟才疏学浅,恐难胜任……”

“不,你最适合。”赵明扶起他,拍拍他的肩,“你心善,人缘好,宗室们都喜欢你。这事,非你莫属。”

他顿了顿,声音转低:“好好干,别让朕失望。”

赵佶浑身冰凉。

他听懂了话外之音:好好待在宗室圈里,别碰不该碰的东西。否则……

“臣弟……领旨。”他躬身,声音发颤。

赵明笑了笑,重新看向河面。

龙舟竞渡,已经到了最激烈的时刻。鼓声如雷,喊声震天。

一艘红船领先,船头站着个精壮汉子,赤膊擂鼓,肌肉虬结。

那是开封府的龙舟队,代表的是……百姓。

赵明忽然有种预感。

这场改革,就像这场龙舟赛。

刚开始,风平浪静。但越到后面,阻力越大,暗流越多。

宗室只是第一关。

后面,还有勋贵、将门、士族……一个个既得利益集团,都在等着他。

但他必须划下去。

为了这条船上的千万百姓,他不能停,也不能输。

“皇兄,”赵佶忽然轻声问,“您说……这大宋的江山,能千秋万代吗?”

赵明看向他,笑了笑:“那得看,掌舵的人,眼睛看着哪里。”

“看着哪里?”

“看着河,”赵明指着汴河两岸欢呼的百姓,“看着他们。他们笑,江山就稳。他们哭,江山就危。”

赵佶似懂非懂。

赵明也不再解释。

有些道理,需要自己去悟。

悟不出来,就只能……被淘汰。

远处,红船率先冲过终点。

百姓的欢呼声,如山呼海啸。

这江山,这百姓。

他得守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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