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靖王别院门前稳稳停住。
车内的沉寂却比一路上的颠簸更令人窒息。苏婉指尖冰凉,萧玦方才的斥责如同冰锥,刺破了她强撑的镇定,也戳穿了她那些自以为能瞒天过海的小心思。
是了,在皇后、在萧玦这等人物眼中,她那点故作怯懦的表演,恐怕确实拙劣得可笑。她最大的依仗,从来都不是演技,而是靖王萧玦愿意为她站台、为她背书的态度。
想通这一点,屈辱感如潮水般涌上,却又迅速被更冰冷的理智压下。依附强者,借力打力,这本就是她选择的路。只是被如此直白地撕开遮羞布,终究难堪。
“下车。”萧玦的声音打破沉寂,已恢复了平日的淡漠,仿佛方才那段疾言厉色从未发生过。
他率先下车,并未回头看她。
苏婉深吸一口气,整理好微乱的衣摆和心绪,扶着车辕下车。脚踩在坚实的青石地上,她才感觉找回了一点力气。
回到漱玉轩,屏退左右,她独自一人坐在内室,对着镜中那张被浓重脂粉和华贵首饰包裹的脸,久久无言。
皇后的试探,萧玦的警告,如同两座大山压在心口。她知道自己必须更快地成长,更快地拥有自己的力量,而不是永远活在萧玦的羽翼(或者说,掌控)之下。
“郡主。”惊蛰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苏婉回神:“进来。”
惊蛰快步而入,掩上门,低声道:“郡主,您让查的赵思明,有消息了。”
苏婉精神一振,立刻将方才的纷乱心绪抛开:“说。”
“赵思明,祖籍滁州,确与裴钰之母有远亲关系。家境原本贫寒,中举后屡试不第,花了大量钱财钻营,才得以补了光禄寺署丞的缺。此人嗜赌,在外欠有大量赌债,但近半年來,却陆续还清了大半,还在南城偷偷置办了一处外宅,养了一房外室。”
嗜赌,贪财,突然有了不明来源的巨额钱财……苏婉眼底寒光闪烁。这与她前世的记忆和猜测完全吻合!
“可知他还债和置产的钱财来源?”
“表面上是老家卖了田地,但奴婢仔细查过,滁州老家并无田产可卖。钱款来源成谜,但时间点,恰好与……与去年漕粮改道、苏大人负责督办的那次工程重合。”惊蛰的声音压得更低。
漕粮改道!苏婉心脏猛地一缩。那是去年朝廷一大工程,父亲时任工部郎中,曾参与督办。工程结束后,确有御史弹劾其中存在贪墨,但最终因“证据不足”不了了之。难道……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她脑中形成:裴钰和高嵩一党,利用赵思明与苏家的远亲关系以及其职务之便,在漕粮工程中做了手脚,贪墨巨额款项,同时埋下罪证,将来一旦事发,便可全部推给父亲!而赵思明,就是那个执行者和替死鬼之一!
“那处外宅地址可查到了?”苏婉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紧。
“查到了,在南城榆树巷,挂着‘李宅’的牌子。”惊蛰递上一张小小的纸条,“奴婢还打听到,赵思明每隔三五日,便会趁夜偷偷前往。”
“很好。”苏婉攥紧了那张纸条,仿佛攥住了仇人的咽喉,“继续盯着他,尤其是他下次去外宅的时间,务必提前报我。”
“是。”惊蛰领命,又迟疑了一下,“郡主,您是要……”
“有些证据,放在别人手里,我不放心。”苏婉语气冰冷,“须得亲自取来才好。”
惊蛰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但看着苏婉决绝的神色,终是没再多言,悄然退下。
苏婉看着镜中的自己,缓缓取下那顶沉重的花冠,褪去繁复的翟衣。华丽的伪装之下,是一颗被仇恨灼烧、亟待复仇的心。
萧玦警告她不要擅自行动。但她等不了。赵思明是关键人证,也是突破口,必须尽快掌握在自己手中!
是夜,月黑风高。
苏婉换上一身早已准备好的深色劲装,用黑布包裹了头发,脸上也蒙了面巾。她对着镜子,仔细检查了袖中的银刀片和腰间暗藏的迷香。
惊蛰悄无声息地出现,低声道:“郡主,赵思明一刻钟前刚进了榆树巷的院子。巡逻的护卫刚过,下一班要半个时辰后。”
“守着院子,有任何异动,老办法示警。”苏婉吩咐一句,不再犹豫,身形如猫般灵巧地翻出后窗,融入浓重的夜色里。
她对别院的护卫巡逻规律早已摸清,加上惊蛰的掩护,很快便悄无声息地潜出了王府别院,按照纸条上的地址,直奔南城榆树巷。
南城多是普通百姓居住,夜晚寂静得很。苏婉很容易便找到了那处挂着“李宅”的小院。院墙不高,她四下观察片刻,确定无人,利落地翻墙而入。
院内只有一进,正房还亮着微弱的灯光,隐约传来男女调笑的声响。
苏婉屏住呼吸,蹑足靠近窗边,蘸湿手指,轻轻捅破窗纸,向内望去。
只见赵思明正搂着一个妖娆的妇人饮酒作乐,桌上杯盘狼藉。赵思明已有七八分醉意,面色醺红,手里晃着酒杯,得意道:“……心肝儿……你放心……跟着爷……以后有的是好日子……等爷办成了这件大事……少不了你的诰命夫人当当……”
那妇人娇笑着奉承:“爷真厉害!是什么大事呀?说给奴家听听嘛……”
赵思明虽然醉了,却还保留着一丝警惕,含糊道:“……不可说……不可说……总之是天大的富贵……掉脑袋的富贵……嘿嘿……”
苏婉眸光一厉。就是现在!
她取出迷香,点燃,通过窗纸小孔缓缓吹入屋内。
不过片刻,屋内调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沉重的鼾声。
苏婉又等了片刻,才用匕首撬开窗栓,翻身而入。
屋内酒气混杂着劣质脂粉气,令人作呕。赵思明和那妇人已瘫倒在桌旁,不省人事。
苏婉毫不迟疑,立刻开始在屋内搜寻。她动作极快,且尽量不留下痕迹。衣柜、箱笼、床底……最终,她在床板下的一个暗格里,摸到了一个坚硬的铁盒。
铁盒上了锁。苏婉取出银簪,撬锁的手艺是她前世在闺中无聊时,跟一个老锁匠学的,没想到竟在此刻派上用场。
“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打开铁盒,里面是几封密信和一些账本票据。苏婉迅速翻阅,心跳越来越快——正是赵思明与裴钰以及高嵩心腹往来的密信!信中清晰记录了如何利用漕粮工程贪墨、如何做假账陷害父亲的计划!那些票据则是赃款往来的一部分证据!
虽然还不是最核心的账本,但这些,已足以将赵思明乃至裴钰拖下水!
她将信件和票据迅速揣入怀中,将铁盒恢复原状,锁好,放回暗格。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保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正欲离开,目光扫过烂醉如泥的赵思明,她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恨意。就是这个人,为虎作伥,害得她家破人亡!
杀意瞬间涌上心头。袖中的银簪滑落掌心,锋利的尖端对准了赵思明的咽喉。
只要一下……只要一下就能先收取一点利息!
她的手微微颤抖,呼吸急促。
但最终,她猛地收回了手。
现在杀了他,只会打草惊蛇。他的命,还有更大的用处!
她不再犹豫,迅速从窗口翻出,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里。
回到漱玉轩,惊蛰早已焦急等候,见她平安归来,才松了口气。
苏婉脱下夜行衣,将那些得来的密信和票据藏于妆匣最底层的暗格中。冰凉的纸张贴着指尖,却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
有了这些,她终于不再是完全被动挨打了。
只是,今夜之行,终究是违背了萧玦的警告。
她走到窗边,望向靖王府主院的方向,那里一片漆黑寂静。
他……会知道吗?
一种混合着叛逆、忐忑以及一丝奇异兴奋的情绪,在她心底蔓延开来。
与此同时,靖王府主院书房内。
本该早已安寝的萧玦,正负手立于窗前,望着漱玉轩的方向。一名暗卫跪在他身后,低声禀报着方才榆树巷发生的一切。
听完暗卫的叙述,萧玦许久未语。
黑暗中,他唇角似乎极缓地勾起了一个难以捉摸的弧度。
“倒是……比本王想的,更有胆色。”
低沉的自语,消散在夜风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更深的不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