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的时光,在紧绷如弓弦的等待与暗中筹备中,倏忽而过。
这三天里,桃花坞表面的平静下,暗流奔涌得近乎沸腾。关于“英才历练”前往月牙山外围“栖霞谷”的消息,已然在有限的圈子里传开。入选者惶惶不安,落选者暗自庆幸又难免兔死狐悲。书院内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山长召开了数次训话,无非是强调“服从指挥”、“为坞城效力”、“展现英才担当”之类的冠冕堂皇之词,但那眼底深处的忧色与无奈,瞒不过明眼人。
陈栖按照竺先生的指点,在这三日里分秒必争。白日里,他如常上课、活动,只是更加沉默,如同蛰伏的礁石,任凭各种窥探、猜忌、甚至偶尔的挑衅(赵奎似乎因“历练”在即而暂时收敛,但其追随者的小动作不断)从身边滑过。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夜晚。
竺先生提供的资料被他反复研读、记诵、烧毁。那些关于月牙山外围地形、可能的阵法节点标记、以及八大家部分人物的分析,如同散落的拼图,与他脑中那张恐怖的“八脉供能图”以及自身的感知相互印证,逐渐构建出一个更清晰的轮廓——虽然这轮廓所揭示的真相更加令人心寒。
他着重练习了竺先生强调的“感知融合”。将无名册子的绵长内息作为根基,慧明心法的“明镜”之意作为屏障与透镜,石坪上感悟的“气机流”感应作为延伸的触角。他开始尝试在书院内、在街头巷尾,主动去“感知”周围环境的细微气场变化,辨认不同人身上散发出的或平和、或焦躁、或阴冷的气息。他甚至能隐约察觉到,笼罩整个桃花坞的那张无形“气场大网”,正以石坪为中心,进行着某种缓慢而规律的“呼吸”与“脉动”,而月牙山方向传来的“吸扯”感,在这三天里似乎……隐隐增强了一丝?这变化极其细微,若非他刻意感知且精神高度集中,几乎无法察觉。这印证了“阵眼有异,阴盛阳衰”的判断,也让“疏导”的紧迫性有了更直观的体现。
他还利用手头能找到的材料,加紧制作了几样小物件:淬了加强麻药(从薛无常的笔记中得到启发,用几种常见草药混合提炼,效果更强且不易察觉)的吹针和袖箭;数包改良的“障目散”(混合了石灰、辣椒粉和少量致幻草药粉末);几个触发式的简易响铃和烟雾弹(利用硝石、硫磺和干漆末);以及一根特制的、内藏机括的腰带,必要时可弹射出带有倒钩的细韧钢丝,用于攀援或设置绊索。
所有的准备,都指向同一个目标——在即将到来的、危机四伏的“历练”中活下去,并尽可能窥探到更多秘密,为那渺茫的“破局”争取一丝可能。
临行前夜,葛老再次悄然而至。这次他没有传递任何物品,只是用急促的手势比划:黑煞帮有异动,疑似向月牙山方向增派人手。赵家与巫祝一脉接触频繁。梁执事传话:紧跟队伍,保全自身为首要,若遇极端险情,可向“巽”位方向突围,或有一线生机。另,小心队伍内部。
陈栖记下,对葛老郑重拱手。这位沉默的哑仆,用他独特的方式,在黑暗中传递着微弱却至关重要的光。
出发当日清晨,天色阴沉得如同灌了铅,厚重的云层低低压在月牙山方向,仿佛随时会崩塌下来。空气潮湿闷热,连平日里无处不在的甜腻桃香都显得滞重起来,带着一股风雨欲来的沉闷。
书院门口,三辆加固过的马车已经备好,车厢包着铁皮,窗口窄小,更像囚车而非载客之车。巫祝长老亲自带队,一身暗紫色法袍,手持那根铭刻着符文的桃木杖,面色肃穆得近乎冷漠。杜明轩亦到场,脸上惯有的温和笑容不见,眉宇间锁着挥之不去的凝重与疲惫,他对即将上车的“英才”们说了几句鼓励与告诫的话,但听起来更像是无奈的送别。
漕帮冯管事大大咧咧地检查着车辆和马匹,背上那柄阔刀在阴沉的天光下泛着乌沉的光。鲁班门派出的是那位曾在镇试时调试罗盘的韩姓中年工匠,他手中依旧拿着那个更大的、指针不断微微颤动的古怪罗盘,正与巫祝长老低声交流着什么,神色严肃。裴将军府派来的是一队二十人的精悍亲兵,由那位姓王的校尉带领,盔甲鲜明,纪律森严,沉默地拱卫在侧。
入选的十一名“英才”(文三武八)陆续到齐,面色各异。文试的三人皆是面色苍白,脚步虚浮;武试的八人中,除了陈栖、那冷面女子、链子锤汉子等少数几个还算镇定,其余人也多是眼神闪烁,难掩恐惧。赵奎也来了,他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劲装,但脸色发青,眼神游移不定,远远避开陈栖的视线,偶尔与同行的两个富家子弟凑在一起低声嘀咕,不知在谋划什么。
陈栖默默站在队伍末尾,一身深灰色不起眼的旧衣,背着一个小巧却结实的行囊,里面装着干粮、水囊、伤药以及那些自制的防身物品。腰间的“晦明”短剑被他用布条缠裹了剑柄,掩去了部分特征。腕间的菩提念珠紧贴皮肤,传来稳定的微凉。他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气息,如同最普通的少年,只有那双沉静的眼睛,如同古井般幽深,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每一个人,尤其是巫祝长老手中的桃木杖和韩工匠手中的罗盘。他能感觉到,那两件东西都散发着一种与石坪相似、但又更加晦涩和……令人不安的“场”。
“上车。”巫祝长老没有多余废话,桃木杖虚空一点。
众人依次上车。陈栖被安排在最后一辆马车,同车的还有那位冷面女子(她似乎主动要求与陈栖同车)和那个使链子锤的矮壮汉子。三人上车后,彼此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各自在角落坐定,闭目养神,但紧绷的身体和细微的呼吸声暴露了内心的紧张。
马车在亲兵的护卫下,缓缓驶出书院,穿过清晨异常寂静的街道,朝着桃花坞西城门而去。街道两旁,偶有早起的居民驻足,目光复杂地看着这支特殊的队伍驶过,无人出声,只有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单调而沉重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车厢内光线昏暗,只有狭窄的窗口透入些许惨淡的天光。随着马车驶出城门,踏上通往西边山野的道路,空气中那股甜腻的桃香果然迅速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林特有的、混合着草木清新与淡淡腐殖质的气息,但其中,还掺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神不宁的硫磺味和……更隐晦的阴冷感。
陈栖将感知缓缓张开,如同无形的涟漪,谨慎地探查着车厢内外。他能“感觉”到马车行驶的方向,正是月牙山。随着距离拉近,那种阴冷压抑的感觉越来越明显,腕间的念珠传来更清晰的凉意,帮助他抵抗着这种不适。同车的冷面女子眉头微蹙,链子锤汉子则不时挪动一下身体,显得有些烦躁。
大约行进了一个多时辰,马车停了下来。外面传来冯管事粗豪却明显压低了的声音:“到了!都下车,跟紧队伍,别乱跑!”
陈栖下车,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心中一沉。
这是一处地势相对平缓的山谷入口,身后隐约还能看到桃花坞城墙的轮廓,但已被薄雾遮掩得模糊不清。前方,则是逐渐陡峭、被浓密得化不开的灰白色雾气彻底笼罩的月牙山麓。雾气在这里已经浓得像实质的灰墙,缓缓翻滚流动,能见度不足二十丈。山谷入口处怪石嶙峋,树木稀疏凋敝,枝干扭曲,地面湿滑,长满墨绿色的厚苔藓。空气中那股阴冷、潮湿、夹杂着硫磺和淡淡腐败气息的感觉扑面而来,令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呼吸也变得不畅。
与桃花坞内的“灵气”带来的舒泰感截然相反,这里的“气”充满了惰性、阴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恶意。仿佛这片土地本身,就对生灵充满了排斥。
巫祝长老站在队伍最前,桃木杖指向雾气深处,声音干涩而威严:“此次历练,便是深入此谷三里处的‘栖霞坪’。任务有二:一、采集谷中特有的‘雾隐草’十株,此草生于阴湿石缝,茎叶淡灰,有银色斑点;二、探查坪上是否有异常地动或兽迹。以两个时辰为限,无论完成与否,必须返回此地集合。韩师傅会给你们每人一个‘定踪盘’,可指向集合点,并预警附近强烈的地气扰动。王校尉的人会在谷口接应并巡视外围。三人一组,自由组合,不得落单。各自小心。”
分发下来的“定踪盘”是巴掌大的铜制圆盘,中心磁针,边缘符文,入手冰凉沉重。陈栖接过,立刻感觉到其中有一股微弱的、指向性的“气”在流转,源头似乎是韩工匠手中那个更大的罗盘。但在这片阴冷混乱的气场中,这“定踪盘”的磁针微微颤抖着,显得不那么稳定。
自由组合?陈栖看向其他人。赵奎几乎是立刻拉上了那两个平时与他厮混的富家子弟,凑成了一组。冷面女子看了陈栖和链子锤汉子一眼,微微颔首。陈栖和那汉子没有异议,三人自动成组。剩下的文试三人和另外两个武试者面面相觑,最终那三人勉强组队,另外两人有些尴尬地凑到了一起。
巫祝长老不再多言,挥了挥手。
各组选择方向,陆续向雾气中走去。陈栖他们这一组,选择了偏离主路、看起来石缝较多的一条侧向谷道。
一踏入浓雾范围,光线陡然昏暗下来,温度也似乎骤降了几度。四周一片死寂,不仅没有虫鸣鸟叫,连风声都仿佛被浓雾吞噬了,只剩下脚下踩在湿滑苔藓和碎石上的细微沙沙声,以及彼此压抑的呼吸声,在绝对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定踪盘上的磁针颤动着,勉强指向来路方向。
冷面女子走在最前,双刀并未出鞘,但手一直按在刀柄上,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前方和两侧被雾气模糊的石壁。链子锤汉子走在中间,紧握兵器,神情警惕。陈栖断后,将感知提升到当前环境下的极限,同时凝神感应着定踪盘的动静和周围气场的变化。
雾气似乎在流动,时而稀薄,能勉强看清前方数丈内嶙峋的怪石和枯死的树影;时而浓重如乳白色的棉絮,只能看到身前同伴模糊晃动的背影轮廓。那种令人心神不宁的压抑感无处不在,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仿佛从极远处飘来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仔细听,又像是许多人在压抑地啜泣,令人毛骨悚然。
前行约半里,在一处背阴的、渗着水珠的湿滑石壁下,他们发现了第一丛“雾隐草”。草叶呈暗淡的灰绿色,带着细碎的银色斑点,在晦暗的光线下几乎与长满苔藓的岩石融为一体。
冷面女子示意停下,她自己上前,动作轻盈而谨慎,用随身的小铲连根挖出三株,用油纸包好收起。过程顺利,并无异常。
继续前进。雾气越来越浓,能见度进一步降低。陈栖注意到,脚下的地面开始变得松软泥泞,岩石的颜色也由青灰转为暗褐,甚至泛着一种铁锈般的暗红。石缝中渗出粘稠的、带着浓重铁锈和淡淡腥气的暗红色液体,空气中硫磺的味道也浓了一些。
定踪盘的磁针颤抖得更厉害了,偶尔会剧烈地摆动一下,似乎受到强烈的干扰。
“小心,这地方邪门。”链子锤汉子压低声音道,喉结滚动,握着链子锤的手心有些汗湿。
冷面女子也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四周依旧死寂,但那呜咽的风声(或哭泣声)似乎清晰了一点,幽幽地,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
陈栖腕间的念珠传来一阵明显的、近乎警示的凉意。他心中警兆突生!几乎同时,他猛地转头看向左前方一片格外浓郁、仿佛在自主翻滚的雾气——
雾气猛地向两侧分开!一道模糊的、四肢着地的黑影,以一种极不自然的、贴地滑行般的诡异速度,悄无声息地直扑队伍中间的链子锤汉子!那黑影轮廓似人非人,头部低垂,速度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残影,更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阴寒污秽气息!
“左边!”陈栖低喝一声,脚下发力,将一块早有准备的、拳头大小的石块全力踢向那黑影的头部!
他这一声低喝,在绝对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因极度紧张而略显嘶哑的破音。
链子锤汉子反应也算迅速,闻声几乎是本能地向右侧全力翻滚,同时链子锤带着呼啸的风声向后猛扫!
“噗!”
石块击中黑影,却发出一声沉闷的、如同击中败革的声响。黑影动作仅仅迟滞了微不足道的一瞬,避开链锤,那双细长尖锐、闪烁着幽暗光泽的爪子,已几乎触及汉子翻滚后暴露出的后背空门!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冷面女子双刀出鞘!刀光如两道雪亮的匹练,交叉斩向黑影追击的路线!她出刀的角度刁钻狠辣,封死了黑影继续追击的绝大多数可能。
黑影发出一声嘶哑难听、仿佛金属摩擦般的尖啸,身形诡异地一扭,竟如同没有骨头般,从双刀交织的缝隙中以毫厘之差滑过,舍弃了链子锤汉子,转而扑向招式用老、身形微滞的女子!
陈栖此时已揉身而上!他没有硬挡,而是施展“踏絮”身法,身形如同鬼魅般抢到黑影侧面,右手并指如戟,指尖凝聚着从慧明心法中领悟的一丝宁定气息,以及体内运转的内息,疾点黑影肋下(如果那扭曲的躯干有所谓的肋下)!
这一次,他出手时,下意识地尝试引导了一丝周围环境中那阴冷气场里相对“稀薄平稳”的部分,附着于指风之上。这不是借用,更像是一种“顺应”和“驱散”。
“嗤——!”
指尖触及之处,传来一种如同戳破浸湿的厚皮革、又像是刺入冰冷淤泥的怪异触感,同时一股更加阴冷污秽、带着强烈怨恨与死寂的气息,顺着指尖猛地反冲而来!陈栖手臂一麻,气血翻腾,喉咙里泛起一股腥甜,连忙运转慧明心法固守心神,强行将那反冲的阴寒气息逼退、化解。
黑影吃痛,发出更加凄厉的尖啸,动作明显一滞。女子双刀再至,刀光如瀑!链子锤汉子也缓过劲来,怒吼一声,锤影如山,带着劲风砸向黑影头颅!
“砰!” 锤影落空,砸在地上,泥水碎石飞溅。黑影却借着陈栖那一指带来的剧痛和迟滞,以及女子刀光的逼迫,身形急退,再次没入翻滚的浓雾之中,消失不见,只留下一股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腐肉、铁锈和浓烈硫磺的腥臭气,久久不散。
三人迅速背靠背站定,剧烈喘息,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翻滚不息的浓雾。刚才的交手虽然短暂,却凶险万分,每个人都出了冷汗。
“那是什么鬼东西?”链子锤汉子声音发颤,带着劫后余生的后怕。
冷面女子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握刀的手却很稳:“不像活物……动作太快,身体坚韧,带有阴寒邪气……是‘阴煞傀’!我在家族古籍里见过类似记载,是怨气、阴煞与某种残存执念结合,经邪法催动而成的怪物!通常只在极阴之地或……祭祀之地出现!”
阴煞傀!陈栖心中一凛。果然是月牙山势力的造物!这与“生魂为柴”的阵法,完美印证!
他低头看向定踪盘,脸色微变。磁针正在剧烈地、无规则地颤抖,并且隐隐指向他们左前方——那正是刚才黑影消失的方向,也是雾气更深处、阴冷感更重的地方!
“此地不宜久留,采集够雾隐草,立刻返回!”女子果断道,声音斩钉截铁。
三人不再耽搁,凭借更加谨慎的观察和更快的动作,迅速在附近又找到几丛雾隐草,凑齐十株,立刻按定踪盘指示,向着集合点方向快速撤退。
然而,没走多远,前方更加浓郁的雾气中,忽然传来一声凄厉至极、属于人类的短促惨叫!紧接着是兵刃交击的混乱声响和惊恐的呼喊声!
是另一支队伍!听声音……似乎是赵奎他们那组!
三人对视一眼,女子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随即咬牙:“过去看看!小心!”
他们循声赶去,穿过一片湿滑的乱石堆,眼前的景象让三人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赵奎那三人小队,正背靠着一块巨大的、布满苔藓的岩石,陷入苦战!围攻他们的,赫然是三只刚才那种阴煞傀!而地上,已经躺倒了一人,胸口血肉模糊,生死不知,正是赵奎的一个跟班。赵奎和另一人衣衫破烂,满脸惊恐与绝望,挥舞着兵刃拼命抵挡,但已是左支右绌,身上添了数道伤口,鲜血淋漓,险象环生。
更让陈栖心头一沉的是,在不远处一块突出的、被雾气半掩的高石上,隐约站着一个人影!披着深色斗篷,面目完全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中,正冷冷地俯瞰着下方的厮杀,手中似乎拿着一个类似短笛或哨子的东西,但并未吹响。那人影仿佛与周围阴冷的雾气融为一体,散发着一种淡漠而危险的氣息。
是操控者?!这些阴煞傀果然是受人控制的!
高石上的人影似乎察觉到了陈栖三人的到来,微微侧头,兜帽下的阴影仿佛投来一瞥。那目光冰冷刺骨,仿佛穿透了雾气,直接落在陈栖身上。
下方,赵奎的惨叫再次响起,一只阴煞傀的利爪险些划开他的喉咙,他踉跄后退,脸色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死亡的恐惧。
救,还是不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