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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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拉丁区边缘的黑暗门洞里,寒意像附骨之疽,顺着湿透的衣料一丝丝钻进皮肤,妄图冻结血液与意志。雨丝化作细密的雾,悬浮在昏黄路灯的光晕里,整条街都像浸在浑浊的水底,模糊又飘忽。肺腑间火辣辣的灼痛随着喘息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沉疴般的疲惫。

我扶着冰冷潮湿的墙壁,一点一点将自己从地上撑起来。每动一下,右肩和后背的撞伤处就传来尖锐的抗议。湿透的运动衫黏在皮肤上,又冷又腻。手指触到裤袋里那部廉价手机,硬邦邦的机身像一记无声的嘲讽——灰雀那条“保重”的短信,早已宣判了我在巴黎所有“合法”路径的死刑。

得找个旅馆。一个不需要身份证明、最好连监控都没有的角落。熬过今晚,处理伤口,再盘算下一步的出路。

我辨了辨方向,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朝着记忆里更混乱、更边缘的第十区挪动。那里有不少移民经营的老旧旅社,管理松散,现金交易,从不多问来路。

避开还算明亮的主街,我钻进蛛网般交错的小巷。路灯越来越稀疏,浓稠的黑暗四下漫溢。垃圾与积水的腐腥气在雨后的空气里发酵,偶尔有醉汉倚着墙角干呕,或流浪汉蜷缩在门廊下,对我这个踉跄的身影,要么漠不关心,要么投来一瞥浑浊的目光。

身体在机械地移动,大脑却在冰冷与疼痛的刺激下,异常清醒地复盘着一切。

灰雀设的是个陷阱,这一点几乎可以笃定。他让我去书店交接,恐怕同时就把消息透给了博格体育。借刀杀人,或者说驱虎吞狼,打得一手好算盘。那份“证据”现在落到了谁手里?灰雀?还是博格体育?就算博格体育拿到了包裹,他们也绝不会罢手。我见过阿兰·杜瓦尔的尸体,也亲历过那场追杀,对他们而言,我这个“取货人”本身,就是必须抹去的痕迹。

方家……父亲若是知道我在巴黎不仅一事无成,还卷入命案、成了被追杀的亡命之徒,甚至可能牵连家族,他的怒火会烧到什么地步?恐怕不止是流放那么简单。

还有皮埃尔·杜邦。那个滑不溜秋的法国佬,此刻怕是正悠然地品着红酒,等着看我这个“东方愣头青”如何灰头土脸地败落,或是干脆消失在巴黎的夜色里。

真是一盘死棋。四面八方,皆是绝路。

唯有……裤袋里另一个坚硬的小东西,随着脚步一下下轻磕着大腿外侧。

我的手指下意识地探进去,触到那冰冷光滑的金属外壳——一个比拇指指甲盖稍大的扁平黑色U盘。极轻,极薄,贴着内袋的衬布,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它的存在。

这是在圣丹尼斯时,我将那个沉重的油布包裹塞进《追忆似水年华》的空洞前,鬼使神差地用指甲在油布边缘最隐蔽的地方,划开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缝。指尖探入,摸到了包裹里除了纸张外,那个硬质扁平物件的边缘——正是这个U盘。当时来不及细想,或许是求生的本能驱使,我以最快的速度、最小的幅度,将它从包裹夹层里剥离出来,塞进了裤子内袋特制的暗格里。

而那个油布包裹里剩下的,不过是几份财务报表复印件,还有些字迹潦草的手写笔记。包裹的分量感,多半来自那些纸张和油布本身。

我留下了最核心、也最危险的电子证据,交出去的,不过是个被掏空了大半的“空壳”。

当时那一闪念的防备,此刻竟成了我手中唯一的、可能扭转乾坤的筹码。

灰雀要的是“证据”,他没说必须是原件,更没说要全部。博格体育追杀的,是拿着“证据”的人。他们拿到那个油布包裹,或许会暂时满意,或许会发现破绽,但无论如何,他们暂时不知道这个U盘的存在。

而我,知道。

我停下脚步,靠在一个没有灯光的报刊亭侧面,再次将那枚小小的U盘捏在指尖。冰冷的金属在黑暗中没有丝毫反光。这里面藏着什么?是足以让阿兰·杜瓦尔丧命的财务黑幕?是博格体育的惊天阴谋?还是别的、更可怕的秘密?

我需要一台电脑,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去查看它。

可这谈何容易。我现在身无分文,被至少两方势力追杀,身上带伤,连个过夜的地方都还没着落。

先解决生存问题。

我收起U盘,继续往前走。又踉跄了二十多分钟,在一条飘着浓烈香料与油炸食物气味的偏僻小街尽头,终于看到一盏昏黄的门灯。灯下挂着块歪斜的木牌,写着法语“Chambre”(房间)。门面窄小,玻璃门后垂着脏兮兮的蕾丝窗帘,看不清里面的光景。

就是这种地方了。

我推门进去,门上的门铃发出一声喑哑的嘶鸣。前台后,一个身材肥胖、裹着头巾的北非裔女人抬起头,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法语问:“住宿?”

“一晚,现金。”我用沙哑的英语回答,从湿透的运动衫内袋里摸出最后几张皱巴巴的欧元纸币,放在磨损严重的木质台面上。

女人看都没看,一把抓过钱塞进围裙口袋,从抽屉里摸出一把系着木牌的铜钥匙,推了过来。“三楼最里面。浴室公用,十点后没热水。明天中午前退房。”

我拿起钥匙,木牌上刻着“307”。点了点头,转身走向狭窄昏暗的楼梯。

房间比想象中更狭小破败。一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一个歪腿的床头柜,一把瘸腿的椅子。墙壁泛黄,天花板角落有渗水留下的深色霉斑。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霉味和廉价清洁剂的刺鼻气息。唯一的窗户对着漆黑的内部天井,望不见一丝天光。

但至少,这里有四面墙,有一扇可以锁上的门,能让我暂时喘口气。

我反锁房门,搬过那把瘸腿椅子抵在门后——明知没什么用,却能寻得一丝心理上的安稳。

随后,我脱掉湿透冰冷、沾满泥泞的运动衫和长裤。昏黄的灯光下,右肩和后背的大片青紫瘀伤赫然在目,几处擦伤渗着血丝,被雨水泡得发白肿胀。万幸,没伤筋动骨。

我用房间里粗糙的毛巾蘸着水龙头里的冰冷自来水,草草清洗伤口和身体。冰水刺激得伤口一阵刺痛,却也让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没有热水,没有药品,只能擦干身体,换上背包里仅剩的一套干爽却单薄的换洗衣物。

做完这一切,我瘫坐在冰冷坚硬的床板上,疲惫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饥饿与寒冷同时袭来,胃里空得发慌,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不能睡。至少现在不能。

U盘的秘密还没解开,危险也从未远离。

可去哪里找电脑?网吧?这个时间,这个区域的正规网吧多半已经关门,不正规的黑网吧又太容易暴露。找旅馆前台?更是绝无可能。

我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部老旧的按键电话机上,随即又黯淡地移开。打电话求助?打给谁?皮埃尔?那无异于自投罗网。方家?更是找死。在巴黎,我没有任何可以信任的人。

李恩秀……

这个名字毫无征兆地跳出来,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混杂着遥远的温暖与冰冷的现实。她在岸阳,或许已经从新闻里看到了那些关于我的荒谬报道。她会怎么想?那个在赛场上抱着她冲出去的少年,如今竟像只丧家之犬,躲在巴黎最肮脏的角落,为一枚可能致命的U盘绞尽脑汁?

不。不能想她。现在不是时候。

我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那个清亮的眼神从脑海里驱散。当务之急,是活下去,是弄清楚U盘里的秘密。

忽然,我想起了什么。手指再次探进那件换下的湿运动衫内袋,摸索片刻,触到一个冰冷坚硬的小金属方块——那枚方家家徽造型的袖扣。离开公寓时,我把它从衬衫上取下来,塞进了这个暗袋。

方家的家徽……

一个近乎疯狂,却又在绝境中闪烁着微光的念头,像黑暗中划亮的火柴,骤然在脑海里燃起。

我捏着那枚冰冷的袖扣,走到对着天井的窗边,借着远处不知哪盏路灯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仔细端详。

家徽的雕刻极为精细,中心是个抽象的、形似旋风或腿法的图案,周围环绕着象征稳固的几何线条。金属质地坚硬,边缘打磨得光滑圆润。我记得……不,是“方长安”的记忆里,似乎有关于这种家徽的模糊印象——它不仅仅是装饰。方家一些核心成员的信物,往往隐藏着一些特殊功能,比如在极端情况下证明身份,或者……紧急联络?

记忆很模糊,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父亲从未明确告诉过我,这更像是一种口耳相传的秘密,只有真正的掌权者才知晓全貌。但“方长安”作为家族继承人,或许在年少时,无意中听过只言片语。

我尝试着用手指按压家徽中心的旋风图案边缘,旋转、抠动那些细小的缝隙。金属冰凉,毫无反应。

难道是我想多了?这只是一枚普通的装饰扣?

疲惫与失望再次涌上心头。或许,这不过是绝境中的臆想罢了。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准备将袖扣重新收起时,指尖无意中在家徽背面一个与花纹融为一体的微小凸起上,施加了一个特定角度和顺序的力道——先按压,再向左旋转半圈,最后快速点按两次。

“咔。”

一声极轻微、几乎细不可闻的机簧弹动声,从袖扣内部传来!

我心头一震,立刻将它凑到眼前。只见家徽背面的旋风图案中心,缓缓弹开一个比芝麻粒还小的孔洞!孔洞深处,一点幽蓝色的微光闪了一下,随即熄灭。

这不是通讯器,里面没有电子元件。这更像一个……物理密钥?或者,一个触发某种信号的机关?

方家在欧洲经营多年,难道在巴黎,或是其他主要城市,设有只有持有这种信物、并以特定方式触发后,才能找到的安全屋或联络点?

这个猜测让我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如果真的有……如果“方凌”记忆里的模糊印象是真的……那么那里或许有电脑,有药品,有食物,有暂时的庇护。甚至……可能有绕过父亲和皮埃尔,直接联系方家更高层的机会。

风险同样巨大。如果那里已经暴露,或者本身就是另一个陷阱?如何触发的信号被不怀好意的人捕捉到?

但比起在巴黎街头像老鼠一样被追杀,在破败旅馆里饥寒交迫、束手待毙,这个风险,值得一冒。

我再次看向那枚袖扣,那个微小的孔洞已经重新闭合,严丝合缝,仿佛从未打开过。只有我知道,刚才那一瞬间的异动,绝非幻觉。

我需要去验证,去找到那个可能存在的“点”。

可线索呢?触发信号后,我该如何知晓它的位置?难道要在巴黎城里漫无目的地乱撞?

不,肯定有后续指引。或许……需要等待?或者,要去某个特定的公共场所?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拼凑着“方凌”那些关于家族秘密的记忆碎片,结合着自己对巴黎地标的了解。方家在欧洲的业务偏重体育与高端制造业,秘密据点绝不会设在旅游热点或纯粹的商业区,大概率会靠近交通枢纽,却又足够隐蔽。

拉丁区?大学林立,人员复杂,便于藏身。

火车站或地铁枢纽附近?人来人往,容易融入,也方便撤离。

或者……靠近方家有隐秘投资的产业园区?

一个个可能性被提出,又被否决。范围太大,无异于大海捞针。

就在思绪纷乱之际,右手手腕内侧,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麻痒与温热感,像被静电轻轻蛰了一下。

我猛地抬起手腕,皮肤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但那股异样的感觉,真实存在过,而且位置……恰好是刚才捏着袖扣、触发机关时,手指按压的地方。

这不是幻觉。

我立刻重新拿起袖扣,将它贴近右手手腕内侧的皮肤,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但刚才那阵麻痒……

我闭上眼睛,努力回想“方凌”记忆里那些被尘封的家族秘密训练片段。似乎……有一种利用特定频率的微电流或生物信号,进行短距离隐蔽信息传递的技术。这种技术古老,几乎被现代通讯手段淘汰,却在需要绝对保密的场合,被少数古老家族沿用。方家……好像确实涉足过相关的生物科技领域。

难道袖扣的触发,不仅发出了信号,还同时向我植入了某种定位或指引信息?

我集中全部精神,摒除杂念,将注意力死死锁定在右手手腕内侧的那片皮肤。起初,只有脉搏的跳动声清晰可闻。渐渐地,在一片混沌的感知里,我真的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脉冲感,像某种隐秘的摩尔斯电码,直接作用于神经末梢!

短、短、长、停顿……长、短、短、停顿……

我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去分辨、去记忆那微弱到随时会消散的信号模式。它重复了三遍,然后彻底消失。手腕上的麻痒温热感,也随之无踪。

我立刻冲到瘸腿椅子旁,从背包里翻出纸笔——那是我随身携带、用于记录并购案要点的本子。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我将刚才捕捉到的脉冲信号,按照摩尔斯电码规则,飞快地转化成点和划。

点、点、划、停……划、点、点、停……

对照着记忆里残存的摩尔斯电码表(幸好“方长安”接受过相关训练),我迅速破译出几个字母:“R”、“U”、“E”……“D”、“E”、“S”……

连起来是:“RUE DES ……”

是法语里“某某街”的开头!

我盯着纸上那几个字母,心脏狂跳不止。终于有线索了!虽然信息不完整,但这无疑是一个地址的开端!

巴黎以“RUE DES”开头的街道成百上千,但结合之前的推测——靠近交通枢纽、大学区或方家隐秘产业区……范围似乎能缩小一些。

我努力回想信号传递时,是否还有别的隐含信息,比如方向感或距离感。可惜,除了那组断续的脉冲,再无其他。

但至少,我有了一个起点。一个需要我去寻找、去验证的起点。

我看向窗外,天色依旧沉黑,雨雾未散。距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

不能等。夜长梦多。追杀我的人随时可能扩大搜索范围,甚至排查这种鱼龙混杂的小旅馆。

我必须立刻行动,趁着夜色,去寻找那条以“RUE DES”开头的、可能藏着方家秘密的街道。

我将破译的纸条撕碎,冲进马桶。U盘和袖扣被仔细收好。我换上那身半干不湿、颜色更深、更适合夜间行动的运动衫,把仅剩的一点零钱和必需品塞进贴身口袋。

最后检查了一遍房间,抹去可能留下的痕迹。搬开抵门的椅子,轻轻拧开门锁。

走廊里一片死寂,只有远处某处水管漏水的滴答声,在夜色里格外清晰。我像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滑下楼梯,经过前台那个鼾声如雷的女人,推开沉重的玻璃门,重新没入巴黎冰冷潮湿、危机四伏的夜色之中。

手腕内侧,似乎还残留着那一丝微弱的脉冲悸动。

RUE DES……

不管前方是生路,还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我都要去闯一闯。

雨丝拂面,街道空旷。我压低声音,朝着记忆里拉丁区与交通枢纽交错的方向,快步走去。

黑夜,是我此刻唯一的掩护。而那个未知的地址,是黑暗中唯一可能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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