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升迁藏机锋·武库任
一
范增的军令在第三午时抵达工匠营。
两名亲兵捧卷而来,面无表情,铁甲在秋阳下泛着森冷的光。王匠头领着全体工匠跪接,传令兵展开竹简,声如洪钟:
“项将军令:匠作司马林凡,才具可嘉,所制冲车云梯有功,特擢升彭城武库副监,秩比千石,掌兵械出入。即赴任,不得有误。”
语毕,四野死寂。
副监,秩比千石。明面是跃升,暗里却是流放。
彭城武库是什么地方?泗水北岸一座荒凉的旧粮仓改建的军械库,远离中军,远离权柄。说是掌管兵械出入,实则不过是清点锈铁、分发箭矢的仓吏。真正的军器调配,全攥在项羽与范增掌心。
林凡叩首领命,心中雪亮——这是范增的手笔,一记不带血光的招。
“林副监,午时前到武库报到。”传令兵补了一句,“范亚父交代,武库重地,闲人勿近。您的家眷……若有需安置,可迁往城西民宅。”
家眷?林凡孑然一身。但他听懂了,这是要将他与一切人脉隔绝。
“末将明白。”
传令兵扬长而去。工匠们围拢过来,神色各异。阿禾眼眶泛红:“林大哥,他们这是……”
“好事。”林凡拍拍他肩,“副监,千石俸禄呢。”
“可武库那鬼地方……”
“至少清闲。”林凡笑笑,将一卷图纸塞进阿禾怀中,“冲车的活,按图索骥,不懂的便来问我——若他们还许你们见我。”
王匠头长叹,递过一个小布袋:“俸禄支了。另外……”他压低嗓音,“范增派人来问过数次,你的来历,师承,手艺的出处。我都按你教的话搪塞,但那老狐似未信。”
“多谢匠头保全。”
“自求多福吧。”王匠头摆摆手,佝偻的背影有些萧索。
林凡回工棚收拾。物什极少,换洗衣衫,几件自制工具,最要紧的是贴身皮囊里的玉玦与韩信所赠的帛书。行囊甫一扎紧,门口便投下一片阴影。
萧月来了。
她一袭深衣静立,脸色比素更白,手中捧着布包。
“你要走了。”非问,是断。
“嗯。”
“武库在城北,泗水边,荒草十里,只一圈木栅,五十守卫,皆是范增亲兵。”萧月语速快而轻,“武库监吴猛,范增远房侄子,粗野暴戾,不好相与。”
林凡顿住:“你如何知道得这般细?”
“我叔父是铁官,与武库有公务往来。”萧月踏进屋内,将布包置于案上,“内有伤药、粮,还有此物——”
她从包底取出一枚铁木牌,掌心大小,刻“萧”字,入手沉如铸铁。
“铁官府通行牌,凭此可在彭城畅行。若遇险境,或可换得片刻喘息。”她顿了顿,补道,“我会设法见你。”
林凡攥紧木牌,字句沉重:“范增已盯上我,你近我身,便是引火烧身。”
“怕?”萧月抬眼。
“非怕。”林凡摇头,“怕的是你无辜受累。”
萧月笑了,那笑意里掺着无奈与决绝:“林公子,自那夜小巷救你,我便在局中。范增纵不知你我深交,也知你我往来。此刻再想撇清,晚了。”
她凑近两步,声若蚊蝇:“武库藏有蹊跷。我查过铁官旧档,秦军溃退前曾向彭城武库转运一批‘古器’,清单未列名目。我疑……是天机枢的另一部件。”
林凡瞳孔骤缩。
“我会继续查。”萧月退后,“午时将至,该动身了。保重。”她转身,步履坚定,未再回眸。
林凡望着她消失在营门,掌中铁木牌硌得生疼。
二
彭城武库,名不虚传,荒凉得令人心寂。
泗水北岸,一片乱石滩上,孤零零立着一座土库,长三十丈,宽十丈,高三丈,外圈木栅,内挖壕沟。周围别说人家,连鬼影也无。
林凡踏入大门,五十守卫分列两排,眼神木然,如泥塑木偶。一名满脸横肉的军官迎上来,抱拳敷衍:
“末将吴猛,武库监。林副监是吧?随我来。”
吴猛引他巡仓。库内兵器堆积如山:青铜戈矛、铁剑、弩机、箭矢……分门别类码放,却多已锈迹斑斑,皮甲霉变,显然久无人打理。
“差事简单。”吴猛道,“兵械入库,点数签押。各营领取,照册发放。每月盘存一次,莫出差池便是。”
他推开库尾一扇小门:“你的住处。”
一室仄,仅一榻一案一椅,墙开小窗,正对壕沟与荒草。简陋,却尚算洁净。
“饭食大灶,一两顿,辰时酉时,过时不候。无令不得离库,访客需报我知晓。明白?”
“明白。”
吴猛转身欲走,又回头补刀:“范亚父吩咐,你闲暇时可‘琢磨’些器械改良。若有成稿,我定期遣人呈送。”
圈禁,榨取,监视。一石三鸟。
林凡垂首:“末将领命。”
吴猛离开后,林凡独坐硬榻,窗外秋风呜咽,荒草起伏如泣。这非肉体之囚,而是精神之锢——复一的机械劳作,无人可语,无望可寄,人会疯。
但他不能疯。他得等,等夜深,等子时。
第四夜半,月黑风高。
子时刚过,巡逻兵换防,林凡从窗潜出,绕开正门,自库侧通风口钻入。守夜士卒在门旁打盹,鼾声如雷。
库内漆黑,仅高窗漏下几缕月光,兵器堆如伏兽。林凡借微光摸至库尾,那里有几个木箱,铜锁封缄,贴着“秦遗古器,待勘”的条子。
这些箱子从不启封,也不入账。
萧月所言,应在此处。
他摸出铁丝与小钩,蹲在箱前,拨动锁芯。
咔嚓。
锁开。
箱中是寻常秦器:破鼎、断圭、几卷竹简,俱无特异。
第二箱,第三箱……皆如是。
林凡的心沉下去。难道萧月猜错了?
他打开最小的那只箱。此箱沉得诡异,箱盖方启,怀中玉玦倏地滚烫!
有东西。
草中间,躺着一件青铜圆盘,径约一尺,厚三寸,表面纹路繁复,与玉玦、萧佩同出一辙。盘心七个凹陷,恰成北斗之形。
天机枢的部件!
林凡心跳如鼓,指尖未及触碰,一股洪流已猛撞进他识海——
他“看见”了:七盘嵌套的青铜巨仪在虚空中轮转,人影绰绰,衣袂古朴,正于仪前作……轰然一声,巨仪崩裂,七盘飞散,其中之一便是眼前此物……有者将其藏入箱,埋于地……寒来暑往,箱被掘出,辗转流离……
画面戛然而止。
林凡冷汗浃背,大口喘息。刚才一瞬,他仿佛亲历了数百年。
这圆盘……能存万象,能贯古今。
他不敢再触,撕下衣襟裹手,将圆盘捧出。盘重逾二十斤,背纹更密,中心有卡槽,形状正合玉玦。
林凡摸出玉玦,在卡槽口比了比,严丝合缝。
但未嵌合。此地不宜,万一异响,必惊守卫。
他将圆盘原样放回,锁好箱,抹去痕迹,原路潜回寝室。
躺在榻上,林凡彻夜难眠。
天机枢的“地轴盘”就在百步之内,启动之钥便是玉玦。但启动之后会如何?是再得一段记忆?还是如萧月所言,开启时空之门?
范增知晓多少?他若知,为何弃之不顾?若不知,秦军为何将其归为“古器”?
疑团重重,但有一点确凿:他必须将此盘带出,至少,要掌控它。
三
第五,韩信来了。
他仍是执戟郎装束,皮甲长剑,只是眼中血丝密布,面色晦暗。林凡愕然:“韩兄如何进得来?”
韩信笑笑:“与吴监说来取兵械,营中急用。”他压嗓,“实则是来辞行。”
“辞行?”林凡心头一沉。
韩信点头,望向窗外荒草:“今夜我便走,去汉中,投刘邦。”
虽早有预料,亲耳听闻仍如惊雷。历史上韩信离楚归汉,正是此时。
“为何?项将军方胜,正是用人之际……”
“胜仗是他的,无我半分。”韩信苦笑,声音更低,“林兄还不懂?项羽重勇武,轻谋略,我等在他眼中,不过耍嘴皮子的穷酸。范增更是狠绝,眼中唯有项氏霸业,余者皆棋子,可弃可舍。你我,皆是。”
林凡默然。
“刘邦不同。”韩信续道,“我打听过了,此人善用人,不问门第,唯才是举。他身边有张良萧何,但缺统兵之将。此去,或有一线之机。”
“刘邦势弱,仅汉中一隅。”
“正因势弱,方会重我。”韩信眸光一闪,“林兄懂兵法,知奇正之变。项羽势强,我去投他,终是执戟郎中;刘邦势弱,或可封将拜帅。”
林凡无言以对。韩信此论,洞若观火。
“何时动身?”
“今夜。项羽明伐齐,大军开拔,我趁乱而走。”韩信取出一卷帛书,郑而重之递过,“这个给你。”
林凡接过,帛书厚重,显非一之功。
“我这些年对兵法的揣摩,还有……对天下的观察。”韩信道,“你聪慧,虽不通战阵,却通事理。这些于你或许有用。”
“韩兄……”
“莫推辞。”韩信打断,“我此去吉凶未卜,留给你,至少不会湮没。”
林凡握紧帛书,只觉千钧重。
“另有一言。”韩信凑得更近,几乎耳语,“小心范增。那老物不简单,我疑他在寻什么东西。”
林凡心口一跳:“何物?”
“不知。但他常遣人搜罗古器,尤重青铜。彭城武库应藏有此类,你或可发现一二。但若发现,万勿声张,更勿触碰。有些物事……凶险得很。”
林凡想起昨夜触碰圆盘时的神魂冲击,背后生寒。
“我记下了。”
韩信拍他肩:“罢了,我该走了。林兄,保重。若有缘,江湖再见。”
“保重。”
韩信转身,行至门口又回首补了一句:“他若遇萧何,可信之。我打听过,此人惜才,且……对古器亦有钻研。”
言罢,他大步没入秋光中。
林凡立于阴影里,许久未动。怀中帛书,掌中玉玦,库中地轴盘……一张无形的网,正越收越紧。
四
韩信走后第七,范增来了。
三辆马车未时便至,吴猛仓皇来报:“快!亚父驾到!点名见你!”
林凡整冠而出,至库前空场。范增掀帘下车,依旧皮裘暖炉,只是鬓边又添霜色,唯眼角锋芒不逊当年。
“林副监,此地可还习惯?”他笑问。
“托亚父福,尚安。”
“甚好。”范增颔首,环视四周,“武库清寂,宜于深思。我闻你这几,在‘琢磨’器械?”
林凡心一沉。吴猛监视之严,连他夜间画稿都一清二楚。
“是。末将改良箭矢尾羽,或可增射程一成。”林凡坦然。这是他真在做的——不为献媚,只为不让自己锈掉。
“图呢?”
林凡回房取来。范增细阅,点头:“不错。然则,林副监以为,征战最重者为何?”
“末将以为,天时、地利、人和。”
“善。”范增抬眼看他,“尚有一重——器。利器可补兵寡,可改战局。故工匠重,然工匠之忠,更重。”
他缓缓道:“林副监,你是聪明人。聪明人善思,善思则易……生妄念。我送你来此,是盼你静思己身,该立于何方。”
“末将自当忠于项王。”
“如此最好。”范增笑意微冷,“对了,听闻韩信曾来?”
林凡指尖一紧:“是。韩执戟来领兵械。”
“与你何言?”
“贺我升迁,闲谈数语。”
范增凝视他良久,忽而一笑,转身朝库深处行去:“既如此,陪老夫走走。看看这库里,藏了何样宝贝。”
吴猛引路,范增徐行,问库存,点兵数,林凡跟于其后,心如擂鼓。
终至库尾,那几个封条木箱前。
范增驻足:“这些是……”
“秦遗古器,待勘。”吴猛答。
“启箱。”
吴猛开锁,掀开最大一箱。范增俯身,拾起一破鼎,掂了掂,复掷回。
“皆破烂。”他摇头,“秦人走时,好物尽携了。”
他接连开箱,至最小一箱时,林凡已屏息如死。
“此箱也开。”
箱盖启,草中,地轴盘静卧。
范增双目微眯,伸手取盘——林凡这才看清,他手上戴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皮手套。
“此物……”他摩挲盘上纹路,“有点意思。”
翻至背面,见卡槽,他抬眸瞥向林凡:“林副监见过?”
“见过。末将初至,已清点过所有库存。”
“以为何物?”
“末将愚昧,或……是某器之部件?”
范增目睛盯着他,良久,忽尔一笑:“确然,不过一部件。然……是极要紧之部件。”
他将盘放回箱,拍净手上尘:“这些古器,我另遣人来取。武库存兵,杂物不宜久置。”
“诺。”吴猛应。
范增转身欲离,行经林凡身侧,极低声吐出一句,仅有二人可闻:
“天机枢之地轴盘,非尔可染指。”
林凡如坠冰窖。
范增,尽知。
他知地轴盘,知其名,更知……林凡已碰过!
马车远去,卷起黄尘。
吴猛望林凡一眼,意味深长:“林副监,好自为之。”
林凡回房,阖门,背抵门板,冷汗如浆。
范增了如指掌。他在警告。
可若真想己,方才便可动手。缘何不动?
除非……尚有用己之处?或欲以己为饵,钓更大的鱼?
又言将遣人来取盘,一旦盘被取走,他再无机会。
不能等了,今夜便动手。
子时三刻,月隐星稀。
林凡复潜入库,开箱取盘,以厚布裹之,负于背上。盘重二十余斤,压得他伤口剧痛,然不敢耽搁。
他又至库角,于废弃铜器堆里拣选数件,砸碎,拼成一圆环,大小与地轴盘仿佛,置回箱中,覆以草。
赝品虽拙,或能瞒过一时。
背盘钻排水口而出,荒草没膝,夜色如墨。
该往何方?彭城不可留,范增必会发觉。
投韩信?路遥且险。
寻萧月?徒累佳人。
林凡立于荒草间,夜风如刀,割得面颊生疼。
怀中玉玦忽又滚烫,青光莹莹,指向西北。
林凡咬牙,负盘而行,没入黑暗深处。
身后,武库轮廓渐隐于月色。
而彭城方向,一队黑衣骑士正疾驰而来,为首者掌中一枚铜钱,边刻“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