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辰立于廊下,望着檐外淅沥的雨幕,心中算着归程。
回府的路,必然要经过勾湄河,那座桥是通往禹府的唯一捷径,少了它,可不行 此桥虽繁琐 ,但是由落释所建,多年来自己竟然也舍不得拆去。
桥上的青石板被雨水浸得发亮,刚行至桥心,左辰便瞥见对岸立着两道身影。南书与宋雨并肩站在屋檐下,共撑着一把油纸伞,伞面是素净的青布,边缘已被雨打湿了几分。
两人不时朝路口张望,想来是在等禹颜与衍风。左辰暗自摇头,这两个孩子,雨下得这般急,竟不知寻个屋檐躲一躲,淋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其实南书与宋雨早瞧见了他。只是左辰站在桥那头,任雨水打湿了肩头的衣料,目光却直直投向勾湄河的下游,眼神空茫得像蒙了一层雾,仿佛沉在某段遥远的回忆里,连眉宇间都带着几分自我怀疑的怅然。
南书素来心细,见左相这般心事重重,便没上前打扰,只低声对宋雨说了句“你在此等候”,便转身回禹府取伞。
宋雨望着南书匆匆离去的背影,心里还纳闷——先前在宋府膳房奴仆们端上食物时,南书明明眼露欢喜,却没急着尝一口,反倒拉着自己说要回禹府,问要不要一同走?他当时想也没想便应了,衍风不在身边,府里空荡荡的甚是无趣,能和南书作伴,总归是开心的。
雨丝斜斜地扫过脸颊,宋雨下意识抬头望向禹府院内那棵柿子树。秋末冬初时节,柿子叶已染成金黄,丹红的果实沉甸甸挂满枝头,鸟雀也因雨天少了许多,红墙黑瓦本是喜庆景致,可此刻在雨雾中瞧着,却添了几分颓败。
宋雨走时看着与禹府一样的柿子树枝,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衍风每次外出,都会在柿子树上挂上红绸带,若回来了,便会亲手摘下。走时绸带仍在,想来今日他是不会回来了。
衍风从不跟自己说要去哪、做什么,起初他还会追问,久而久之便倦了,习惯成了自然,也就懒得再打听,只觉得心累。
又一阵冷风裹着雨吹来,宋雨拢了拢衣襟,想起即将到来的禹池祭祀大典,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他清楚,今年的祭品就是自己,可他怎能甘心?为何自己的命运总要被旁人摆布,连做一件喜欢的事都成了奢望?当年衍风和宋尚书救下他,或许也和那些人怀着一样的目的,他本就不该抱有期待的。
正怔忡着,南书已提着两把伞快步回来,见左辰仍站在桥上,忙撑开一把递过去,让宋雨在原地等着。
左辰接过伞,指尖触到南书微凉的手,不由失笑:“雨大,桥滑,你身子本就弱,别来回走动了,在那头等着就好,不然禹颜回来,可要怪我没照看好你。”
南书听他这般说,知道左辰心意已决,便不再坚持,只缓缓鞠了一躬,退到宋雨身边。
三人一同回到禹府,南书刚将伞收起,左辰的目光便落在了宋雨身上。方才宋尚书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他是我的义子,仅此一人”。
此刻仔细端详,宋雨的眉眼竟与年轻时的宋和辰有七分相似,尤其是那副淡漠的神情,藏着心事的模样,像极了十五岁时的宋和辰。
记得那时,宋和辰也是这般,脸上总不见喜色,左辰只能强拉着他出去散心,想解解他的烦闷。那时候的禹皇、落释、落嫣,可都不会这般冷淡。人间世事,终究逃不过“物是人非”四个字。
左辰暗自叹息:宋和辰啊宋和辰,你如今又在想些什么呢?
“父亲,今日如何?圣上可有为难你?”南书见左辰神色恍惚,轻声问道。
左辰回过神,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想让落释复职,本以为圣上不会答应,没想到今日宋尚书倒帮了我的忙。”
“父亲是想不明白其中缘由?”南书追问。
自南书嫁入禹府,禹颜便让他唤左辰“父亲”。起初南书总觉得难以启齿,并非害羞,只是他自小鲜少这样称呼旁人,只在儿时叫过几声。
可左辰待他如禹颜一般,说既然是禹颜的妻子,唤他父亲也是情理之中。南书知道,这是左辰认可了他,心里欢喜,却不敢表现得太明显,怕被禹颜瞧见了调侃。
左辰望着院中的雨帘,语气带着几分怅然:“是啊,今日进宫,总觉得有些事情,并非我所希望的那般模样。”
“父亲,先别想这些了,进屋换身干爽衣服吧,免得着凉。”南书上前一步,轻声劝道。
“也好。”左辰点头,又转向宋雨,“对了,你父亲托我告知你,衍风会来接你回家,今日雨大,他恐怕要晚些到,你且先在禹府歇着。”
听到“衍风会来接你”,宋雨的心猛地一跳,像初遇时那般,连指尖都有些发烫。他强压着心绪,低声道:“谢左相告知。”
“无妨,走吧。”左辰说着,率先朝内屋走去。
“父亲,我想等他,他还没有回来。”南书忽然停下脚步,语气带着几分焦急。
左辰回头看他:“你是等禹颜?他去花巷找过宋尚书后,又被圣上亲自封为大理寺协查官,如今恐怕还在大理寺。”
“大理寺协查官?为何是他?圣上不是一向不喜禹颜吗?这是为何?”南书满脸疑惑。
“南书,有些事情我也解释不清,你若是想等,我不拦你,只是他回来得会晚些。”左辰无奈道。
“谢父亲理解。”南书松了口气。
左辰见他坚持,便不再多说,只是转头对宋雨说:“你帮南书撑会儿伞,别让他淋着。”宋雨本就插不进两人的对话,此刻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能不情不愿地接过伞,心里暗自嘀咕:我不是客人吗?怎么反倒成了奴仆?
与此同时,大理寺方向,禹颜刚从二皇子宫中出来,还没理清头绪,就被一个身着粗布衣裳的少年拦住。那少年手里握着一根短棒,瞧着像是要将他打晕。禹颜打量着少年,见他眼神清澈,不像是坏人,索性先一步“晕”了过去,装得有模有样。
少年正是林忾,他见禹颜突然倒下,顿时慌了神,赶紧蹲下探了探他的鼻息,松了口气:“还好,还活着,要不然怎么跟师父交代。”
说着,便扛起禹颜往大理寺内走。
禹颜趴在林忾背上,待他走稳后,缓缓睁开眼,顺着林忾前行的方向看了看,心里已明白这小子要带自己去哪。他索性闭上眼假寐,有人扛着走,总比自己淋雨赶路舒服。
到了大理寺内院,一个身着破旧长袍的老者迎了上来,正是卿蔚夫。他压低声音问:“怎么样?没被人发现吧?”
“没有,师父放心。”林忾说着,便要将禹颜往屋中床榻上放。
就在这时,禹颜突然反手抓住林忾的衣襟往下一揪,像是要扯他的衣服。林忾吓得赶紧拽紧自己的衣裳,禹颜趁机从他背上滑了下来,拍了拍衣上的灰尘,笑得一脸狡黠。
林忾见他居然醒着,又气又急,指着他说:“你、你、你居然醒着!”
禹颜嬉皮笑脸地摆了摆手:“哎呀,兄弟,别这么大火气。你都扛我一路了,要是想杀我,早就动手了,我就是不太想走路而已,多谢兄弟了。”
说着,还特意做了个拱手道谢的手势。
“师父,他骗我!师父?”林忾转头朝卿蔚夫喊道,却见卿蔚夫躲在柱子后面,只露出半张脸。
“师父!你又这样!不是你让我去打晕他的吗?都这时候了,你躲什么?”林忾又气又无奈。
卿蔚夫见躲不过,只能从柱子后走出来,尴尬地笑了笑:“哈哈,为师只是刚才没控制住双脚,莫怪莫怪。”
禹颜挑眉看着他,语气带着几分讶异:“卿蔚夫!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在大理寺正堂吗?”
“这里就是大理寺卿的住处啊。”林忾在一旁小声嘟囔。
卿蔚夫摸着胡须,绕着禹颜转了两圈,眼神里满是疑惑:“禹颜公子认识老夫?可老夫从未见过你啊。不过你倒是和禹桉长得蛮像,可禹桉已经不在了,你如何认得老夫?”
禹颜见他这副一头雾水的模样,便知他的好奇心又上来了。
这老头子,倒和左辰有些像,都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他忍不住笑了:“哈哈哈,我先前给您送过一本书,叫《昭狱之行》,您不记得我啦?那年我才十岁。”
他说着,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如今这“禹颜”的身份,他用得越发顺手了。其实禹桉就是禹颜,禹颜也可以是禹桉,他们共享着彼此的记忆,早已分不清界限。
“还有,老头,装什么蒜呢?不是你让他扛我来的吗?”禹颜话锋一转,指着林忾质问道。
卿蔚夫连忙摆手:“老夫是‘请’!”
“请?请人有你这么请的吗?”禹颜嗤笑一声。
卿蔚夫嘿嘿一笑,脸上满是得意:“老夫这方法,虽不怎么体面,但管用啊!”
“行了,懒得跟你废话。说吧,找我何事?我很忙的,我老婆还在家等我呢。”禹颜抱着胳膊,语气带着几分不耐。
一阵咳嗽声突然响起,卿蔚夫皱着眉瞪了他一眼:“这孩子,怎么说话这般直白?和传言中的禹颜可不大一样。
而且你十岁时见老夫,也是彬彬有礼的,怎么过了没几年,变成这副模样了?”他摸着下巴,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乡下的日子太苦,把性子磨糙了?”
禹颜没理会他的嘀咕,目光落在卿蔚夫的衣服上,忍不住调侃:“老头,你这‘乞丐服’怎么还穿着?”
“什么乞丐服?”卿蔚夫顿时急了,拄着拐杖狠狠往地上一杵,“老夫这可是禹池最流行的款式,你不懂欣赏美!”
“行行行,你品味好。那你徒弟这品味,也是跟你学的?”禹颜说着,看向林忾——他的丝巾随意缠在腰带上,鞋子边缘起了毛,头上还挂着个银角,裤子膝盖处竟还有个破洞。
“唉唉唉,老头,你看他这裤子,还破洞!”
禹颜指着林忾的膝盖,“你怎么当的师父?也不怕把你徒弟冻死。”
“要你管?”林忾立刻护着卿蔚夫,瞪了禹颜一眼。
禹颜挑眉,打量着林忾:“小子,你今年贵庚?说来哥哥听听。”
“十七!”林忾梗着脖子回答。
“毛头小子一个,居然还是个忾狐,本事倒是不小,难怪这老头收你为徒。”禹颜笑着说。
“那是!我可是……”林忾刚想炫耀,突然反应过来,眼神瞬间变得凌厉,“等一下,你怎么知道我是忾狐?”他的语气带着警惕,却难掩眼底的孩子气。
禹颜看着他这副模样,咯咯地笑了起来。
“师父,你看他!他就会笑人!他根本不会探案,师父,你找错人了!”林忾见状,赶紧朝卿蔚夫告状。
禹颜收住笑,语气变得严肃了些:“原来找我,是为了探案。是昨夜的唤魂咒一事?”
“既然禹颜公子已经猜到,老夫也不多言。”
卿蔚夫捻着胡须,刚要开口细说,却被禹颜抬手打断。“停,”禹颜往后退了半步,语气带着几分疏离,“此事本就不归我管,你们找错人了。”
卿蔚夫愣了愣,随即笑道:“禹颜公子难道不知,你今日已被圣上册封为大理寺协查官了?”
“你说呢?”禹颜挑眉,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语气里满是埋怨。
“我刚从二皇子府邸出来,你这徒弟就拦着我,瞧那架势,是想劫财劫色还是谋财害命?还想把我打晕扛走,若不是我反应快撞晕,今日我这颗脑袋要是磕着碰着,你可得赔钱!”
卿蔚夫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语气带着几分试探:“老夫的错?”
“错哪了?”
禹颜步步紧逼,眼神里满是促狭——他早就听说,这卿蔚夫性子倔,向来不肯轻易认错,今日倒要看看他如何收场。
果然,卿蔚夫被问得语塞,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心里清楚,今日之事确实是他们理亏,道歉是免不了的,可他这辈子最是好面子,让他当众认错,比登天还难。僵持了片刻,他才不情不愿地松了口:“想来……是老夫鲁莽了。”
禹颜闻言,反倒愣了——不对啊,这老头素来傲气,脊梁骨比谁都挺得直,之前就算错了也死不承认,怎么今日这般轻易松口?难道连他也无法彻底勘破换魂咒一事,所以才对自己这般“退让”?
卿蔚夫没注意到禹颜的疑惑,只接着说道:“既然禹颜公子还未收到圣上的受封文书,那我等便先等一夜。明日文书一到,老夫定会补偿今日之过,绝不让公子受委屈。”
说罢,他转头对林忾吩咐:“林忾,送禹颜公子回府吧。”
“是,师父。”林忾应了一声,走到禹颜面前,下巴微微扬起,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桀骜,“请吧,自恋狂。”
禹颜没跟他计较,转身往外走,心里的迷雾却越来越重。大理寺协查官?父皇为何突然给自己这个职位?真的只是为了查唤魂咒的案子吗?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如今父皇的所作所为,连他这个“禹颜”都看不透,更别说此刻只能以“禹颜”的身份去揣测了。
雨还没停,夜色渐浓,大理寺的灯笼在雨雾中泛着昏黄的光。禹颜踩着湿滑的石板路往外走,林忾跟在他身后,两人一路无话,只有雨声在耳边淅淅沥沥地响着。禹颜的心思却早已飘远,他总觉得,这大理寺协查官的职位,像是一个陷阱,又像是一把钥匙。
禹府外,还有一人撑着伞,时刻抬眼望向桥面,一人走过,他就温柔的笑笑,有一人走过,他还是想温柔的笑笑,可是这些人都不是他要等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