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叶刚开始泛黄的初秋时节,夏至正站在回忆与未来的十字路口踰蹰不前,内心被往事的沉重阴影与当下贺川带来的炽热心动反复拉扯,几乎要将她撕裂。就在这敏感而艰难的时刻,一个早已被时光尘封、以为再不会泛起涟漪的名字,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毫无预兆地重新出现在她的生命里,激荡起意想不到的波澜。
那是个周五的黄昏,斜阳慵懒,将写字楼的玻璃幕墙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辉。夏至刚结束一场持续三个小时、耗尽心力的头脑风暴会议,拖着灌了铅般疲惫的身躯回到办公室,只想放空自己。手机屏幕却在此刻忽然亮起,幽光在渐暗的室内格外醒目。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内容简单,却足以让她的呼吸停滞一瞬:
「夏至,我是祈宁。方便见一面吗?有些话,想当面跟你说。」
她的手指悬在冰冷的屏幕上方,久久没有动作。那个名字像一把生锈却依旧锋利的钥匙,猝不及防地试图开启一扇她以为早已被岁月和意志力永远锁闭、甚至刻意遗忘的心门。办公室里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声忽然变得清晰可闻,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有一瞬间的、不受控制的紊乱,像被惊扰的鼓点,但很快,一种连她自己都惊讶的平静感,如同潮水般缓缓覆盖了那短暂的悸动。原来,时间真的拥有强大的力量。
经过漫长的、仿佛一个世纪般的六十秒沉思,她终于用微凉的指尖,在屏幕上敲下了一个简洁的回复,约定在明天下午,老城区那家他们曾经都很喜欢的、名为“片刻”的咖啡馆,就在画廊街的转角。那里有足够的文艺气息和公共属性可以冲淡任何可能存在的尴尬,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也能为她筑起一道安全的防线,避免任何不必要的误会或情感的反复。
周六下午,秋高气爽,她特意提前十分钟到达。选了靠窗的位置,秋日温煦的阳光透过窗外梧桐树层层叠叠、已见微黄的枝叶,在她手边的原木桌上洒下细碎而跃动的光斑,像一群跳舞的金色精灵。她只点了一杯不加糖的美式,看着深褐色的液体在洁白的瓷杯中微微晃动,倒映出自己平静无波的眼眸。侍应生端来一杯柠檬水,玻璃杯壁上迅速凝结起细密的水珠,冰凉湿润的触感,像极了三年前那个暴雨将至、闷热而窒息的分别午后。
她静静地坐着,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心跳平稳如常,胸腔里没有预想中的剧烈悸动或尖锐刺痛,只有一种穿越过狂风暴雨、跋涉过漫长黑夜后的淡然与笃定。窗外的梧桐叶在微凉的秋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偶尔有一两片心急的、早黄的叶子挣脱枝头,打着优雅的旋儿飘然坠落,像极了时光无声却坚定的脚步。
两点整,门口那串熟悉的老旧铜质风铃发出清脆而空灵的声响。祈宁推门而入,秋日的阳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模糊的影子。他比三年前清瘦了些,合身的深灰色羊绒西装衬得他多了几分被岁月打磨过的成熟与稳重,但眉眼间那份与生俱来的、曾经深深吸引她的温润书卷气质依然未变。只是,那双曾经神采飞扬、充满理想主义光芒的眼睛里,如今盛满了显而易见的、沉甸甸的愧疚,像是蒙上了一层永远也擦拭不去的薄薄尘埃。
他的目光在光线昏黄、充满咖啡香气的室内逡巡片刻,很快便精准地锁定在她身上。那一刻,夏至敏锐地注意到他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走向她的脚步也有瞬间几乎难以察觉的凝滞,仿佛需要积聚些许勇气。
“好久不见。”他在对面的藤编扶手椅上坐下,声音有些干涩,像是许久未曾调音、已然走调的琴弦,”谢谢你还愿意见我。”
“没关系。”夏至轻轻搅动着杯中浓黑的液体,银勺碰触瓷壁发出细碎而规律的声响。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窗外再寻常不过的秋日景色,连她自己都为这份超乎预期的冷静感到些许意外。
一阵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只有咖啡馆角落里那台老式留声机流淌出的、低回婉转的爵士乐在空气中轻轻飘荡,填充着空白。祈宁修长却略显紧张的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冰凉的玻璃杯壁,在朦胧的杯身上留下道道紊乱的、很快就蒸发消失的水痕。他的目光时而飘忽地落在窗外不断飘落的梧桐叶上,时而又小心翼翼地、带着审视与怀念掠过她平静无波的脸庞,像是在脑海中艰难地搜寻着合适的、不至于再次造成伤害的开场白。
终于,他仿佛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抬起眼,勇敢地直视她。那双曾经让她沉醉、愿意交付所有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悔恨、歉意、一丝残留的旧情,以及深深的无奈。
“夏至,对不起。”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像是已经在心底反复排练、千锤百炼过无数遍,”为三年前我的逃避、懦弱和不负责任,我欠你一个正式的、迟来的道歉。”
她安静地等待着,没有打断,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在观看一场与自己密切相关的老旧电影,隔着厚厚的银幕,能看清所有情节,却奇异地感受不到其中应有的温度与刺痛。
“那时候的我太懦弱,太优柔寡断,被太多的所谓‘责任’绑架。”他的目光再次飘向窗外,仿佛穿透时光,在回忆那段不堪回首、充满挣扎与痛苦的往事,”孩子才一岁半,那么小,整天哭喊着要爸爸,声音都哑了。两家的长辈轮流施压,日夜不休地劝说,甚至以健康相胁,说我不能让整个家族蒙羞,不能让血脉流落在外……”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被碾碎后的疲惫,”在无数的压力和内心的煎熬下,我……我最终选择了那条看似对所有人伤害最小、最容易的回头路。却独独……深深地伤害了你。”
他的唇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像是深刻的自嘲,又像是饱尝无奈后的麻木:”但我和她,即便复婚,感情的基础早已崩塌,最后还是分开了。勉强维持的那段婚姻,不过是在同一个屋檐下互相折磨,耗尽彼此最后一丝情分和精力,对孩子的成长也并无益处。”
夏至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放在桌面的左手,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已经没有了那枚象征束缚与妥协的婚戒痕迹,只留下一圈淡淡的、需要仔细辨认才能看到的戒痕,像是时光和错误选择共同烙下的、永恒的印记。
“然而,这些都不是借口。”他转回视线,眼神变得无比诚恳,浸透着显而易见的痛楚,”说到底,是当年的我不够坚定,不够勇敢,内心不够强大去抵抗那些压力,去守护真正值得珍惜的人。是我……配不上你当时毫无保留付出的那颗真心。”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积蓄力量,声音低沉得几乎要融入那忧伤的背景爵士乐中:”夏至,我今天来,不是奢求你的原谅,我知道有些伤害无法轻易抹去。更不是想要借此打扰你现在或许已经平静、甚至拥有了新生活的人生。我只是……只是想亲口告诉你,在我心里憋了太久的话——”
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格外专注,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恳切,像是要将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用力刻进她的心里,也刻进自己的救赎里:”你值得这世上最好的、最纯粹的爱,值得被人捧在手心小心翼翼又无比坚定地珍惜,值得被一个人毫不犹豫地、公开地选择,值得拥有毫无保留的、炽热的偏爱。你那么好,不该被任何人、任何事轻慢对待。”
他的眼神复杂而真诚,翻滚着深深的悔意,却也带着一种释然后的、由衷的祝福:”我希望你现在,或是就在不远的将来,能遇到那个能给你十足安全感、能让你重新勇敢去爱,也绝对值得你托付终身的人。我希望你幸福,夏至,是真心的。”
夏至安静地、完整地听完了他的话,中间没有打断,也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情绪。她只是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美式咖啡,浅浅地啜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的却是一种奇异的、豁然开朗般的清醒。那些曾经让她夜不能寐、痛彻心扉、甚至怀疑自我价值的往事,那些在无数个深夜里反复撕扯她心扉、让她泪湿枕巾的回忆,如今真的已经云淡风轻,失去了伤害她的力量。祈宁的出现和这一番道歉,不像是在笨拙地揭开拓而未愈的旧伤疤,反而像一阵恰到好处的、清冽的秋风,吹散了盘踞在她心头最后一丝不甘与自我怀疑的阴霾,让她得以真正看清来路与去途。
她轻轻放下咖啡杯,精致的瓷器与厚重的木质桌面碰撞,发出一下清脆而决绝的声响。”都过去了,祈宁。”她的声音温和而坚定,没有怨恨,也没有留恋,像是秋日雨后清澈见底、波澜不惊的湖水,”我接受你的道歉。也希望你能真正放下包袱,找到属于你自己的、内心平静的幸福。”
祈宁的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又隐约带着些许难以言说的、物是人非的怅惘与失落。他轻轻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多余的话,仿佛知道任何言语在此刻都已苍白。
走出咖啡馆时,午后的阳光正好,暖暖地、毫无保留地照在身上,驱散了初秋的那一丝凉意。她站在画廊街的转角,抬起头,眯着眼望着头顶那片湛蓝如洗、高远辽阔的天空,几片洁白的云朵正悠然飘过,无拘无束。她清晰地感觉到,心头某个束缚了她太久、太沉重的无形枷锁,随着一声轻微的 “咔哒” 声,终于彻底松开了,化作齑粉,消散在秋日的暖阳与微风里。
这次意料之外的重逢,更像是一个迟来已久的、郑重的告别仪式——与不堪回首的过去,与曾经刻骨的伤痛,与那个在爱情里一度迷失、卑微而不自知的自己。一阵带着成熟谷物与梧桐叶清香的秋风适时拂过她的发梢,温柔地牵起她的衣角。她深吸一口这自由而清新的空气,仿佛将过往的沉重彻底吐出,然后,挺直脊背,迈着比来时更加轻快而坚定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属于她的、充满了未知与可能的崭新明天。她知道,身后的影子已被拉长,而前方的路,正被阳光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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