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文学
扫文推文我们是认真的

第4章

钢琴比赛初选的日子定在十月中旬,沈星的生活从此被切割成更精确的时段。

早晨六点半到七点:基础音阶练习。上午课间:背谱。中午食堂:吃饭时看乐谱。下午放学后:直接去琴房,练到六点半。晚上:写作业,九点前完成,九点到十点:重点段落强化练习。

这是沈星自己制定的时间表,用直尺画得整整齐齐,贴在琴谱第一页。林树是在一个周四的午休时间看到它的——沈星去洗手间,琴谱摊开在桌上,那张时间表像一道无声的命令,规整而冰冷。

“这也太拼了。”周小雨小声说,凑过来看,“每天练四个小时?她以前就练两小时的。”

苏晓嚼着苹果:“为了比赛嘛。我打比赛前也加练。”

“不一样。”林树说,目光落在时间表最下方一行小字上:“目标:进入复赛。要求:零失误。”

零失误。这三个字写得格外用力,纸面都有点凹陷了。

沈星回来时,表情平静如常。她收起琴谱,开始吃已经微凉的午餐。今天带的还是水煮菜和少量蛋白质,摆放整齐,像乐谱上的音符。

“你每天练到六点半?”周小雨忍不住问,“回家不晚吗?”

“爸爸允许。”沈星简短地回答,“比赛期间,练琴优先。”

“那作业呢?”

“九点前完成。”

周小雨咋舌:“你真是铁人。”

沈星没说话,只是继续吃饭。林树注意到她的手指——指尖有些发红,是长时间触键的痕迹。左手小指上贴了创可贴。

“手怎么了?”他问。

沈星顿了顿,把左手往桌下藏了藏:“没事。琴键边缘有点利,划了一下。”

这个理由不太站得住脚。琴键边缘是圆的,怎么会划伤?但林树没有追问。

周六的花房聚会,沈星迟到了。

九点十分,林树和苏晓已经坐在石桌旁,周小雨带来了她说的旧毯子——浅黄色,有绒毛,铺在野餐垫上确实更舒服。九点十五分,沈星还没出现。

“她从来不迟到的。”周小雨有些担心,“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再等等。”林树说,但心里也有些不安。

九点二十五分,花房外传来脚步声。沈星跑进来,头发有些凌乱,呼吸急促。她手里没有拿帆布包,也没有带折纸。

“抱歉,”她喘息着说,“爸爸临时加了一节乐理课,刚结束。”

“没事没事,”苏晓摆手,“来了就好。你吃早饭了吗?”

沈星摇摇头,在毯子上坐下。周小雨立刻从包里拿出一个饭盒:“我妈妈做的三明治,多带了一个,给你。”

沈星犹豫了一下,接过:“谢谢。”

她吃得很慢,像在完成一项任务而不是享受食物。林树看着她,发现她眼眶下有淡淡的青色,是缺觉的痕迹。

“你昨晚几点睡的?”他问。

沈星咬了三明治的动作顿了顿:“十一点。”

比时间表上晚了一小时。

“因为练习?”周小雨问。

“有一段总弹不好。”沈星低声说,放下三明治,似乎没胃口了,“肖邦的《夜曲》,中间转调的部分,左手伴奏总是不稳。”

苏晓挠挠头:“弹钢琴这么难啊。我打球投不进就算了,大不了下次再投。你们这个错了就是错了。”

“比赛时是这样。”沈星说,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台下有评委,有观众。错了,分数就扣了。没有‘下次’。”

气氛有些沉重。阳光从破碎的玻璃屋顶照进来,光斑在毯子上缓慢移动。花房外有鸟鸣,清脆婉转,和室内的沉默形成对比。

“要不要……别那么拼?”周小雨小心翼翼地说,“进了复赛当然好,没进也没关系啊。你已经很棒了。”

沈星抬头看她,眼神复杂:“我爸爸说,要做就做到最好。要么不做。”

这句话她说得很轻,但里面有一种沉重的、不容置疑的东西。林树想起自己照顾母亲时的想法:要么做好,要么母亲会病得更重。没有中间选项,没有“差不多就行”。

“你爸爸对你要求很高?”苏晓问得直接。

沈星沉默了很久。她拿起毯子上的一根绒毛,用手指捻着,绒毛在她指尖变成小小的一团。

“他小时候想学钢琴,”她终于说,声音很轻,“但家里没钱。现在他有能力了,就希望我实现他的梦想。”

“可那是他的梦想,不是你的啊。”周小雨说。

沈星的手指停住了。她看着指尖那团绒毛,轻声说:“但我也喜欢钢琴。只是……当喜欢变成必须做好的任务,就不太一样了。”

林树完全理解。就像他喜欢看书,但如果看书是为了在母亲发病时有个地方躲藏,那看书也就不再纯粹是喜欢了。

“你今天还要练琴吗?”他问。

“下午要。两点开始,到五点。”沈星看了看手表——那是一块精致的银色腕表,表带有些紧,在她纤细的手腕上勒出浅浅的印子,“我只能待到一点半。”

“那就待到一点半。”苏晓一拍大腿,“我们今天不干别的,就休息!你躺下,看天空!我发现了,从碎玻璃看出去的天空,形状特别有意思!”

沈星愣了愣,然后真的躺下了。毯子很软,她平躺在上面,看着头顶的玻璃屋顶。阳光透过破碎处,在花房内投下不规则的光斑,灰尘在光柱中缓慢飞舞。

“像万花筒。”她轻声说。

林树也躺下来,在她旁边。苏晓和周小雨有样学样,四个人并排躺在毯子上,看同一片破碎的天空。

“那块像兔子。”周小雨指着右上角一个三角形的碎玻璃。

“那块像鲸鱼。”苏晓说。

“那块……”沈星停顿了一下,“像钢琴键。”

林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是一长条破碎的玻璃,边缘参差,但整体是长方形,被阳光照得发亮。确实像钢琴键,白色的,等待被按下。

“你弹琴的时候,在想什么?”林树问。

沈星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有时候想音符,想节奏,想力度。”她说,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有时候什么也不想,手指自己会动。但有时候……会想别的事。”

“比如?”

“比如窗外的树。比如明天要交的作业。比如……”她顿了顿,“比如如果我弹错了,爸爸会怎么说。”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林树听出了里面的紧绷感。像一根弦,被拉到极限,随时会断。

“你爸爸会骂你吗?”周小雨问,声音里满是担忧。

“不会骂。”沈星说,“但会失望。那种失望……比骂更难受。”

林树懂。母亲发病时不会骂他,但那种空洞的眼神,那种毫无反应的沉默,比任何责备都沉重。你会希望她生气,希望她表达什么,而不是像一尊正在慢慢风化的雕像。

“我爸爸以前教我数学,”苏晓忽然说,声音难得地正经,“我学不会,他就叹气。那种叹气,真的让人恨不得自己聪明点。”

“我妈妈也是,”周小雨说,“我要是考不好,她不骂我,但会一整晚不说话,做家务时动作特别重。那感觉……确实比挨骂难受。”

他们躺在毯子上,分享着各自家庭里无声的压力。阳光在移动,光斑爬过他们的身体,温暖而轻盈。花房外的世界继续运转,但在这个破碎的空间里,时间仿佛变慢了。

一点二十,沈星坐起来:“我得走了。”

“再待十分钟嘛。”周小雨拉住她的手。

沈星摇头,很坚决:“迟到了,爸爸会检查练琴记录。琴房有监控,他会看。”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了。练琴记录?监控?

沈星站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她的动作依然优雅,但有种机械感,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下周见。”她说,转身离开。

脚步声远去后,花房里安静得能听见灰尘落下的声音。

“监控?”苏晓先打破沉默,“她爸爸真的装监控看她练琴?”

“可能吧。”周小雨低声说,“沈星的爸爸……管她很严的。我以前去她家玩,只能待半小时,而且不能进她房间,只能在客厅。她房间里有摄像头,她爸爸说为了‘保证学习环境’。”

林树想起沈星总是挺直的背,总是精准的动作,总是克制的情感表达。现在他明白了——那是在长期监控下形成的生存本能。随时被观察,随时被评判,所以必须完美,必须无懈可击。

“她太累了。”苏晓说,难得地严肃。

“我们能帮她吗?”周小雨问。

林树看着沈星离开的方向。阳光下的花房入口空荡荡的,只有风偶尔吹动杂草。

“不知道。”他诚实地说,“但至少,这里没有监控。”

至少在这里,她可以躺下看天空,可以说“如果我弹错了”,可以迟到二十五分钟而不被责备。

至少在这里,她是沈星,不只是“那个要参加钢琴比赛的女孩”。

下午林树回到家时,听见对面传来钢琴声。是肖邦的《夜曲》,沈星早上说总弹不好的那段。他走到窗边,看见沈星坐在钢琴前的侧影。

她弹得很专注,身体微微前倾。一遍,错了,重来。又一遍,还是错了,再重来。第十遍时,她停下来,双手重重按在琴键上——发出一声不和谐的巨响。

然后她低下头,肩膀开始颤抖。

林树站在窗边,手里握着那颗蓝色的纸星星。他想起沈星说“星星不会消失”,想起她说“这是我想做的事,不是他让我做的事”。

但想做的事和必须做好的事,真的能分开吗?当热爱被绑上期望的枷锁,它还是纯粹的热爱吗?

钢琴声又响起了。这次流畅了许多,那段转调终于顺利完成。沈星弹完了整首《夜曲》,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她抬起手,悬在空中,久久没有放下。

夕阳从窗户照进来,把她的轮廓镀成金色。那一瞬间,林树觉得她像一尊悲伤的雕塑,美丽而脆弱,在琴键和期望之间,寻找着几乎不存在的平衡。

他低头看手中的蓝色星星。纸已经有些软了,但形状依然完整。不会消失,但会磨损。不会破碎,但会褪色。

就像此刻的沈星,在完美的要求下,努力保持完整。

林树把星星放回玻璃瓶,拧紧盖子。他决定,下周去花房时,要带点什么给沈星。不是安慰,不是建议,只是一样小东西,告诉她:在这里,在破碎玻璃下的天空下,她可以不用完美。

可以只是一颗有点歪的、有点旧的、但依然是星星的星星。

就像她可以是一个会累、会错、会难过的,但依然是沈星的女孩。

继续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