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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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新学期在料峭春寒中拉开帷幕。

初三下学期的第一天,教室里的空气似乎都比往常凝重几分。黑板上方的倒计时牌已经挂上——距离中考还有118天。每一个数字都用红色粉笔写得触目惊心,像无声的号角,宣告着最后冲刺的开始。

周五放学铃声响起时,苏晓一把揽住了林树的肩膀。

“今晚去我家吃饭!”他的声音在嘈杂的走廊里依然清晰,“我妈包了饺子,猪肉白菜馅的,管够!”

林树下意识地想拒绝。他已经计划好回家热一下昨天的剩菜,然后复习物理——第三章的电路图他还没完全弄懂。而且母亲这周状态不太稳定,他想早点回去。

“不行,”他说,“我得……”

“得什么得!”苏晓根本不给他机会,“你妈那边我跟周小雨说好了,她妈妈晚上正好要去你们楼送东西,顺路去看看。你放心,有人照顾。”

林树愣住了。苏晓竟然连这个都想到了。

“而且,”苏晓压低声音,凑近了些,“沈星今天被她爸接走去上什么大师课,周小雨也有家庭聚会。就咱俩闲着,多好!”

他笑得坦荡,仿佛“闲着”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林树看着那张永远阳光的脸,拒绝的话忽然说不出口了。

“好吧。”他最终说。

苏晓家住在四单元五楼,顶层。楼梯间的墙壁上贴着孩子们的涂鸦和褪色的春联,空气中弥漫着各家各户晚饭的混合香气——炒辣椒的呛、炖肉的香、米饭的蒸汽。走到四楼时,林树就听见了苏晓家的声音:电视里综艺节目的笑声、锅铲碰撞的脆响、一个女人大声喊“晓晓回来了吗”,还有一个男人含糊的应答。

“妈!我回来了!”苏晓用钥匙打开门,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林树也来了!”

门开的瞬间,声音和热气一起涌出来。

客厅不大,但很满。沙发上堆着几个颜色鲜艳的抱枕,茶几上散落着报纸、遥控器、半包瓜子。电视正对着沙发,屏幕上几个明星在做游戏,笑声从音响里爆出来。厨房是开放式的,一个女人系着围裙正在煮饺子,蒸汽从锅盖边缘冒出来,把她笼罩在一团白雾里。

“阿姨好。”林树站在门口,有些局促。

“哎哟,林树来啦!”苏晓妈妈回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热情,“快进来快进来!鞋子随便脱,地上脏不用在意!”

林树还是规整地把鞋子脱在玄关,鞋尖朝外摆放整齐。这个习惯是父亲教的——那时候父亲还活着,家里一切都井井有条。

“老苏!出来招呼孩子!”苏晓妈妈朝里屋喊。

一个中年男人从卧室走出来,戴着眼镜,手里拿着报纸。他的长相和苏晓有七分像,只是更圆润些,笑容也更温和。

“叔叔好。”

“好好,坐坐。”苏爸爸指了指沙发,“晓晓,去给同学倒水。”

苏晓已经蹦到冰箱前:“喝可乐还是果汁?”

“水就行。”

“矿泉水!”苏晓扔过来一瓶,“别客气啊,当自己家!”

林树接过水,在沙发边缘坐下。沙发布料柔软,坐下去会陷进去一点,很舒服。但他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这是长期在需要保持警惕的环境中养成的习惯。

“听晓晓说你学习特别好,”苏爸爸在他旁边坐下,报纸叠起来放在一边,“年级前十?”

“偶尔。”林树说,其实他一直稳定在前五,但不想显得张扬。

“那很厉害啊!”苏妈妈在厨房接话,“晓晓要是能进前二十我就烧高香了!”

“妈!”苏晓抗议,“我这不十九名吗!”

“那是上次,这次开学摸底呢?”苏妈妈关了火,开始捞饺子,“林树你可得帮帮晓晓,他数学那块儿不行,脑子转不过弯。”

林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很少和成年人这样自然地聊天——母亲大多数时候沉默,老师只会谈成绩和纪律,沈星的父亲……那更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行了行了,先吃饭。”苏爸爸解围,“孩子刚来,别给压力。”

饺子端上桌。不是精致的小碟分装,而是一大盘,热气腾腾,白胖胖的挤在一起。还有几个小菜:拍黄瓜、糖拌西红柿、一盘切好的酱牛肉。简单,但丰盛。

“林树多吃点啊!”苏妈妈夹了一筷子牛肉放进他碗里,“正长身体呢,你看你瘦的。”

“谢谢阿姨。”

四个人围坐在餐桌旁。电视还开着,但声音调小了,成了背景音。苏晓一边吃一边说学校的事:体育老师今天摔了个跟头,隔壁班有人早恋被逮到,下个月有篮球赛。苏爸爸偶尔点评两句,苏妈妈则不断给每个人夹菜。

“林树妈妈身体好点了吗?”苏妈妈忽然问。

林树筷子的动作顿了顿:“好一些了。谢谢阿姨关心。”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苏爸爸接话,“都是一个社区的,互相照应。”

“对!特别是学习上,”苏妈妈又给林树夹了个饺子,“晓晓有啥不会的,你去我们家教他,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妈,你能不能别这么功利!”苏晓哭笑不得。

“这叫资源合理利用!”苏妈妈理直气壮。

林树慢慢吃着饺子。皮薄馅大,确实好吃,咸淡适中,有家的味道——虽然这个“家”不是他的。他听着这一家人自然的斗嘴,看着他们毫不拘束的互动,心里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

温暖。是的,温暖。但也刺痛。

他想起了自己家安静的晚餐——通常是母子对坐,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如果母亲状态好,会问他今天怎么样,他答“还好”,然后继续沉默。如果状态不好,就连这几句交流都没有。吃完饭,他洗碗,母亲吃药,然后各自回房间。夜晚漫长而寂静,只有水龙头滴水的声音。

“林树?”

“嗯?”他回过神。

“问你呢,”苏晓说,“吃完饭打游戏不?我爸新买的,双人闯关,特好玩!”

“我……不太会。”

“不会才要学嘛!”苏爸爸已经起身去开游戏机了,“我跟你讲,这游戏考反应和配合,正好锻炼脑子!”

电视屏幕切换成游戏画面,色彩鲜艳,音乐动感。苏晓塞给林树一个手柄:“这个键是跳,这个是攻击,这个是技能……”

林树握着塑料手柄,触感陌生。他很少玩游戏——父亲在世时不允许,说浪费时间;父亲去世后,他没心情也没钱。唯一接触过的游戏是手机上的消消乐,在陪母亲去医院排队时打发时间。

第一关,他操控的小人死了十几次。每次死亡,苏晓都会大笑:“没事没事!再来!”苏爸爸在旁边指点:“这时候要跳,等那个怪物转头……”连苏妈妈洗完碗也凑过来看,一边嗑瓜子一边评论:“林树反应挺快嘛,就是节奏没掌握好。”

渐渐地,林树开始掌握窍门。跳跃的时机,攻击的间隔,道具的使用。第三关时,他已经能跟上苏晓的节奏,两人配合着闯过一个又一个障碍。

“漂亮!”苏晓撞了下他的肩膀,“可以啊你!”

林树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这种感觉很奇妙——专注于一个简单的目标,与同伴协作,成功后获得即时的快乐。没有压力,没有评判,只是玩。

游戏打了一个多小时,直到苏妈妈催他们写作业。林树和苏晓挤在小书桌前,摊开练习册。台灯的光晕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偶尔低声讨论题目,更多时候是苏晓抱怨“这什么破题”,林树则安静地演算。

九点半,林树起身告辞。

“再玩会儿呗!”苏晓说。

“不了,该回去了。谢谢叔叔阿姨。”

“谢什么谢!”苏妈妈从厨房拎出一个饭盒,“包多了,这些你带回去,明天热热就能吃。还有这个酱牛肉,你妈妈也能吃,不咸。”

林树想推辞,但苏妈妈已经把饭盒塞进他手里。“拿着拿着!晓晓老去你家蹭,咱们礼尚往来!”

“我什么时候……”苏晓抗议到一半,被妈妈瞪了回去。

下楼时,林树拎着温热的饭盒,心里沉甸甸的。不是重量,是那种被关心、被接纳的感觉。苏晓家的烟火气还残留在他的衣服上——炒菜的油烟味,还有那种热闹过后的余温。

走出单元门,冷风一吹,他清醒了些。

银杏树在月光下静立,枝桠的影子在地上交错成网。林树抬头看三楼自家的窗户——灯暗着,母亲应该已经睡了。他又看向对面三楼,沈星的房间也暗着,她还没回来。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两个世界的交界处。

一边是苏晓家的热闹、拥挤、大声说笑、随意拥抱;一边是自己家的安静、空旷、小心翼翼、保持距离。而他,似乎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

或者说,他在两个世界里都只是访客。

回家的路很短,但他走得很慢。饭盒在手里晃悠,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想起了父亲还在时的家——虽然没有苏晓家那么吵闹,但也是有温度的。周末父亲会带他去图书馆,路上买一支冰淇淋;晚上一家三口看电视剧,母亲织毛衣,父亲泡茶;他的生日会有蛋糕,插上蜡烛,三个人一起唱跑调的歌。

那些日子像上辈子一样遥远。

打开家门,果然一片黑暗寂静。林树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把饭盒放进冰箱。经过母亲卧室时,他停了一下——门缝里没有光,但有均匀的呼吸声。还好,她睡着了,没有醒着在黑暗中发呆。

回到自己房间,林树没有开大灯,只开了台灯。昏黄的光线照在书桌上,那里有他的作业、笔记、父亲留下的词典,还有那个装着纸星星的玻璃瓶。他拿起瓶子,轻轻摇晃,星星在里面碰撞,无声。

他想起今晚苏晓家的电视声、笑声、苏妈妈喊“晓晓”的声音。那些声音如此真实,如此鲜活,如此……正常。

正常。

这个词刺痛了他。

林树放下玻璃瓶,开始换衣服。脱下外套时,他闻到了那股属于别人家的烟火气。那气味让他既眷恋又排斥——眷恋它的温暖,排斥它提醒自己失去的东西。

他忽然想起沈星。她在家时,面对的是怎样的氛围?是更严格的秩序,还是更精致的冰冷?她折星星时,是不是也在试图抓住一点属于自己的温度?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苏晓发来的消息:“安全到家没?明天还来不?我妈说明天炖排骨[龇牙]”

林树盯着屏幕看了几秒,回复:“到了。谢谢。明天再看。”

“好嘞!早点睡!”

放下手机,林树走到窗边。对面沈星的房间亮灯了——她回来了。窗帘没拉严,能看见她在书桌前坐下,打开琴谱,但没有弹琴,只是看着。

他站了很久,直到沈星房间的灯也熄灭。

夜深了,小区里大部分窗户都暗了下去,只有零星几盏灯还亮着。林树想,那些亮灯的窗户后面,是不是也有像他一样无法入睡的人?是不是也有人站在两个世界的缝隙里,既渴望融入他人的热闹,又害怕失去自己孤独的堡垒?

我们羡慕别人的灯火,却不知那些光亮照不见的阴影里,藏着各自难以启齿的渴求与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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