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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四月初七,江宁。

江南的春天比北方来得早,也来得缠绵。秦淮河两岸的垂柳已经绿得鲜亮,柳絮在暖风中飘飘洒洒,像一场温柔的雪。河面上画舫穿梭,丝竹声声,笑语阵阵,是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

可林栖梧站在“锦绣坊”二楼的窗前,看着这繁华街景,心中却一片冰凉。

她已经抵达江宁三日了。这三日里,她以“沈云”的身份正式接管了锦绣坊——账目,库存,人员,一应事务都交接得清清楚楚。原掌柜李家的遗孀周氏是个温婉的妇人,丈夫突然离世,留下这间绣坊和两个年幼的孩子,她无力经营,才急着转手。交接时,周氏红着眼圈说:“沈姑娘年轻,但看着是个稳妥人。这绣坊交给你,我也放心了。”

可她放心,林栖梧却不放心。

这三日,她将锦绣坊里里外外查了个遍。账目清楚,库存充足,绣娘手艺精湛,一切都挑不出毛病。可越是这样,她越觉得不安——太正常了,正常得像有人刻意安排过。

而更让她不安的,是江宁城里的气氛。

表面上,这座江南第一大城市歌舞升平,商旅云集。可暗地里,却涌动着压抑的暗流。街头巷尾,官兵巡逻的次数明显增多;茶馆酒肆里,人们说话都压低了声音;就连锦绣坊的老绣娘们,闲谈时也避谈官府,只说些家长里短。

“沈姑娘,”账房先生老徐是锦绣坊的老人,五十多岁,做事谨慎,此刻正站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说,“这是这个月的进出账,请您过目。”

林栖梧接过账本,却没看,而是问:“徐先生,李掌柜……生前可有什么特别交代?”

老徐脸色微变,垂下眼:“掌柜的走得突然,没留下什么话。”

“那坊里……可有什么特别的客人?或者,李掌柜生前常与什么人来往?”

“这……”老徐犹豫了一下,“绣坊开门做生意,来往的都是客人。至于掌柜的私交,我们做下人的,不敢过问。”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但林栖梧能听出其中的回避。她不再追问,只道:“我知道了。徐先生去忙吧。”

老徐如释重负,躬身退下。

林栖梧走到书案前,摊开江宁城的地图。地图是顾云深给的,上面详细标注了江宁城的重要地点——织造局、永顺织坊、云锦庄、城隍庙……还有,云水庵。

云水庵在江宁城西郊,背靠紫金山,面朝玄武湖,是个清静的所在。萧珩在信中说,那里的静安师太是父亲的故人,可提供帮助。

她该去吗?

窗外传来马蹄声。林栖梧走到窗前,看见一队官兵骑马经过,为首的军官穿着深青色官服,腰佩长刀,面色冷峻。街上的行人纷纷避让,小贩也停止了叫卖,气氛瞬间凝滞。

“是杨大人手下的兵。”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林栖梧回头,见是绣坊里最年轻的绣娘,叫小莲,才十六岁,生得清秀,手艺却极好。这几日,都是她在帮林栖梧熟悉坊里事务。

“杨大人?”林栖梧问,“哪位杨大人?”

“还能有哪位?”小莲压低声音,“江宁织造使,杨继恩杨大人。他兄长杨继忠被抓后,他就接管了织造局。如今啊……”她左右看看,“江宁城里,他说一不二。”

林栖梧心中一动:“小莲,你可知杨大人为何抓他兄长?”

小莲脸色一变,慌忙摇头:“姑娘莫要打听这些。在江宁,杨家的事……说不得。”

她说完,匆匆福了福身,退下了。

林栖梧站在窗前,看着那队官兵远去的背影,心中疑云更浓。杨继恩抓杨继忠,真的是大义灭亲,还是……另有图谋?

傍晚时分,顾云深来了。

他依然是从容的样子,月白锦袍,玉带束腰,像个闲适的贵公子。进了锦绣坊,他不急着见林栖梧,而是先在店里转了一圈,看了几幅绣品,问了问价钱,这才施施然上了二楼。

林栖梧正在对账,见他进来,起身相迎:“顾公子。”

“沈姑娘。”顾云深微笑,“生意可还顺手?”

“托公子的福,一切尚可。”林栖梧让座,亲自斟茶,“公子今日来,可是有事?”

顾云深接过茶盏,却不喝,只是轻轻转着杯沿:“有两件事。第一,云锦庄那边已经打点好了,沈姑娘若需要什么料子,只管去取,记在顾家账上。”

“这怎么好意思……”

“不必客气。”顾云深打断她,“第二件事……”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杨继恩明日要在织造局设宴,宴请江宁城的丝绸商人。我也在受邀之列。”

林栖梧心头一跳:“他要做什么?”

“说是‘共商江南丝绸发展大计’。”顾云深嘴角勾起一抹讥诮,“实际么……恐怕是要敲打敲打我们这些商人,让我们乖乖听话。”

他看着林栖梧:“沈姑娘,锦绣坊虽然不大,但也在受邀之列。帖子……应该已经送来了。”

话音刚落,楼下传来老徐的声音:“沈姑娘,有您的帖子。”

林栖梧下楼,接过帖子。大红洒金的请柬,上面用端楷写着:“恭请锦绣坊沈云掌柜,于四月初八酉时,赴江宁织造局春宴。织造使杨继恩谨邀。”

落款处盖着织造局的大印,鲜红刺目。

“去吗?”回到楼上,顾云深问。

林栖梧握着请柬,指尖微微发白。去,是深入虎穴;不去,是示弱避让。而且……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接近杨继恩、探查真相的机会。

“去。”她抬起眼,“为何不去?”

顾云深深深看了她一眼:“好。明日酉时,我来接你。”

四月初八,酉时。

江宁织造局坐落在城东,占地广阔,朱漆大门,石狮镇守,气派非凡。今夜更是灯火通明,门前车马如龙,来的都是江南有头有脸的丝绸商人。

顾云深的马车在门前停下。他先下车,伸手扶林栖梧。今夜林栖梧穿了身湖蓝色绣银线缠枝莲的襦裙,外罩月白半臂,发髻简单挽起,只插一支素银簪,素净却不失雅致。顾云深则是一身宝蓝暗纹锦袍,玉冠束发,两人站在一起,倒真像一对璧人。

递上请柬,门房恭敬引两人入内。织造局内比外面更显奢华,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处处雕梁画栋。宴席设在正厅,厅内已经坐满了人,主位空着,显然是留给杨继恩的。

林栖梧和顾云深的位置在中段,不算显眼,但也不偏僻。刚落座,就听见旁边几个商人在低声议论:

“听说杨大人这次,是要重新分配江南的丝绸份额。”

“可不是嘛,他兄长倒了,那些份额空出来,谁不想分一杯羹?”

“只怕这羹……不好吃啊。”

正说着,厅外传来唱喏:“杨大人到——”

所有人都起身。林栖梧抬眼望去,只见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迈步进来。他穿着深紫色官服,腰佩玉带,面容与杨继忠有五六分相似,但更显阴沉,一双细长的眼睛扫过众人时,带着审视与威压。

这就是杨继恩。贵妃的堂兄,如今江南权势最盛的人。

“诸位请坐。”杨继恩在主位坐下,声音不高,却让满厅瞬间安静,“今日设宴,一是与诸位叙旧,二是……有件事要与诸位商议。”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家兄之事,想必诸位都听说了。他贪墨枉法,罪有应得,本官绝不姑息。但江南丝绸业乃朝廷重务,不能因此受到影响。所以……”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本官拟定了新的丝绸采买章程,请诸位过目。”

文书被分发给众人。林栖梧接过一看,心中冷笑——这哪里是什么章程,分明是重新划分利益。杨继恩将江南丝绸的采买权集中到几家指定的商号,其余商号要么依附,要么出局。而被指定的商号中,有一半与杨家有关联。

好一招借公济私。

“杨大人,”一个老商人起身,颤巍巍地说,“这章程……是否太严苛了些?小老儿的织坊虽小,但也经营了三代,若按此章程,只怕……”

“李老放心。”杨继恩打断他,脸上带着笑,眼神却冰冷,“本官自会酌情考量。只是……如今是非常时期,非常时期当用非常手段。诸位若想继续在江南做生意,就得守新规矩。”

这话说得客气,实则不容置疑。

满厅寂静。商人们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再出声。

林栖梧握紧了拳。她看着手中的章程,看着杨继恩那张虚伪的脸,想起父亲留下的证据,想起那七百个冤魂,心中怒火熊熊燃烧。

就在这时,杨继恩的目光忽然落在了她身上。

“这位是……”他问。

顾云深起身:“回大人,这是锦绣坊的新掌柜,沈云沈姑娘。”

“哦?”杨继恩挑眉,“锦绣坊……本官记得,李掌柜刚过世不久。沈姑娘年轻,就能撑起一间绣坊,不简单。”

林栖梧起身,福身:“大人过奖。民女不过是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好。”杨继恩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探究,“只是本官听说,锦绣坊最近……有些特别的客人?”

林栖梧心头一紧,面上却平静:“开门做生意,来往的都是客人。不知大人指的是……”

“比如……”杨继恩慢条斯理地说,“从北边来的客人?”

满厅目光都聚集过来。林栖梧能感觉到顾云深在桌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示意她冷静。

“民女来自苏州,在江南并无故旧。”她坦然道,“至于北边的客人……锦绣坊做的是绣品生意,客人来自五湖四海,也是常事。”

杨继恩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笑了:“沈姑娘说得是。是本官多虑了。”

他举杯:“来,诸位,共饮一杯。愿江南丝绸,繁荣昌盛。”

众人举杯应和。林栖梧也端起酒杯,酒液在杯中晃动,映着厅内辉煌的灯火,也映着她眼中冰冷的决意。

宴席继续,丝竹声起,舞姬翩跹。商人们又开始推杯换盏,仿佛刚才的紧张从未发生。

可林栖梧知道,杨继恩已经盯上她了。

宴席过半时,杨继恩离席更衣。林栖梧借口透气,也出了正厅。她沿着回廊慢慢走着,看似欣赏园中夜景,实则想探查织造局内部。

织造局很大,她不敢走远,只在附近的园子里转了转。走到一处假山后时,忽然听见假山另一侧传来压低的说话声。

是杨继恩的声音,还有另一个陌生的声音。

“……账册都处理干净了?”

“大人放心,永顺织坊的账房、管事,该抓的抓,该封口的封口。账册……一把火烧了,灰都撒进秦淮河了。”

“好。那些人呢?”

“按大人吩咐,都‘病故’了。狱卒那边打点好了,不会有人追查。”

“青莲会那边……”

“会首传话,说大人做得漂亮。后续的事,他们会处理。”

“告诉他们,北边来的那个女人,要尽快解决。留着……总是祸患。”

“是。已经在查了,一旦确认,立刻动手。”

声音渐渐远去。林栖梧躲在假山后,浑身冰冷。她听出来了——他们在销毁证据,在杀人灭口,在计划除掉她。

而她,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她正要悄悄离开,忽然脚下一滑,踩到了一块松动的石头。石头滚落,发出轻微的声响。

“谁?”杨继恩的声音骤然逼近。

林栖梧心念电转,立刻蹲下身,假装在系鞋带。脚步声来到假山前,她抬起头,露出茫然的表情:“大人?”

杨继恩站在她面前,身后跟着一个面生的侍卫。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上下打量着她:“沈姑娘怎么在这里?”

“民女不胜酒力,出来透透气。”林栖梧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不想迷了路,惊扰大人了。”

杨继恩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许久,才缓缓道:“园子大,沈姑娘小心些,莫要走丢了。”

“谢大人提醒。”林栖梧福身,“民女这就回去。”

她转身,沿着来路往回走。能感觉到杨继恩的目光一直钉在背上,像毒蛇的信子,冰冷黏腻。

回到正厅时,宴席已近尾声。顾云深见她回来,低声问:“没事吧?”

林栖梧摇摇头,端起酒杯,手却有些抖。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像冰锥一样扎在心里。杨继恩不仅贪墨,不仅销毁证据,还与青莲会勾结,杀人灭口。

而他们下一个目标,就是她。

宴席散了。顾云深送林栖梧回锦绣坊。马车上,两人都没说话。直到快到坊前,顾云深才开口:“明日,我送你去云水庵。”

林栖梧抬眼看他。

“杨继恩已经盯上你了。”顾云深声音低沉,“在江宁城里,他随时可能动手。云水庵在城外,相对安全。而且……”他顿了顿,“静安师太或许能帮你。”

林栖梧沉默良久,点头:“好。”

马车在锦绣坊前停下。林栖梧下车时,顾云深忽然拉住她的手腕:“沈姑娘。”

她回头。

月光下,顾云深的目光复杂难辨:“这一路……小心。”

“我会的。”林栖梧轻声说,“顾公子也保重。”

她转身进了锦绣坊。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她靠在门后,听着顾云深的马车远去,直到声音完全消失,才缓缓滑坐在地。

夜很静,坊里的人都睡了。只有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想起假山后听到的那些话,想起杨继恩阴冷的眼神,想起那些被“病故”的人,想起父亲,想起萧珩,想起这漫长而危险的路。

然后她站起身,走到妆台前,取出父亲留下的那本册子。翻开最后一页,看着那句话:“若吾女见此,速离江南。此间事,非汝能解。”

父亲早就知道,江南的水太深,深到能淹死人。

可她不能走。

她握紧册子,眼中燃起火焰。

杨继恩,青莲会,那些躲在暗处的魑魅魍魉……

她要掀开这盖子,让阳光照进来,照出那些污秽,照出那些鲜血,照出……公道。

哪怕,这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窗外传来打更声,已是子时。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而她与江南权贵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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